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和我换换。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不敢侵犯。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遂解释道:舅舅病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这位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将军是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了,拉着他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让他好生安养,不要乱走动。三哥儿,怎么今年冬至的宴没不见你呢?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的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来笑着应付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空却仍然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却又闻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小孩子家,信口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己摘了一枚葡萄吃了,不再说话。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落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席上忽然响起一小儿的啼哭声,却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过三四岁年纪,不知因何缘由便嚷闹了起来,他的乳母连忙将他拢入怀中,却再四也哄他不过来。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连连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且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不住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
又诡异,皇帝也没有了兴致,众人不过各各将吉祥如意话随口乱谈而已。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又不像要停的样子,陈谨见席上气氛寡淡无聊,遂陪笑开解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臣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替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请皇帝和众宗室赏玩。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便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卷《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低头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便已经愣住了,此刻闻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先生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敢望恩师项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听翰林们说殿下的楷书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师在时,给朕看过他的字。究竟是有师承的渊源,只是他老师的书法讲究藏锋,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锋芒露得太多,朕当时看了说,刚易折,强易辱,不如含蓄些好。
太子与几位皇子一时无话,皇帝又问:这是谁献上的?陈谨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素来吝于笔墨,字画在外流转甚少,想必家中还是寻得出来的。陈谨答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微妙,皇帝若无其事,吩咐卷起了手卷。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点头喝彩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宋先生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一眼望向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垂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轻浮宗室闲谈曲韵,见状心内一笑,转口驳道:太过阳春白雪,和者也当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国风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音律倒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闻言,只觉一身气血,瞬间凝绝,咬牙极力克制,方能够不动不摇。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却并不看他,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吟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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