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缘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朱缘又问道:邢大人,那张大人现下大理寺卿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还是少打听得好。大人只安心升你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致贺,不好么?朱缘一笑道:邢大人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伸出两指悄悄一比,朱缘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色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到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陛下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虽不敢忤逆,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臣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臣。此事陛下要为臣作主,臣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他的样子,嫌憎地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入殿的时候,已经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长大了,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他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定权一道鞭伤上,定权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陛下,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陛下生气。皇帝用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他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叩首道:臣谢陛下。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散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也带上你那个什么侧妃,一并去吧。定权低声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日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长州之前,不再给自己一派的朝臣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至于奏呈大可留中不发,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陛下爱惜,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臣万万承当不起。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莫不成朕以后在你面前说话,还要字斟句酌不成?定权轻轻咬牙,低头道:臣知罪。皇帝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臣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还没有看得真切?陈谨忙低头道:臣确实没有。
因为皇帝有了口敕,定权从清远殿出来,便径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知道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究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不由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我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垂楚在身,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