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先生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来的,宫墙外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这片他无缘亲近的壮丽江山,她本可以亲眼目睹,如果那样,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么羡慕。
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一个内侍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常侍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斥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将军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臣转告殿下,张家小娘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娘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呆呆问道: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臣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定权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将军,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讶异望了他一眼,问道: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英明。定权轻轻一笑,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张陆正的女公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一愣,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内侍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臣有罪,殿下的令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叫他将顾娘子送到我这里来。那内侍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娘子,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命令,自然立刻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内侍引领着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配玉的宫人,或捧茶,或奉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内臣,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顾娘子请安。
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放置着鎏金炭盆,一室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西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或许是因为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只是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道: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他的榻上三面具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江山图画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色流苏虚束,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极品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流淌下来。虽然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权也不再强求,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恍如隔世?阿宝轻轻颔首,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岁?阿宝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答道:是,到了腊月间,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任何锦绣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像这般的好年纪。阿宝扑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岁,也不必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定权微微一哂,道: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慢慢地僵在了他的手指下,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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