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头道:不错。
定权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东宫卫。
皇帝望着他,默坐不言。
定权只觉胸臆间局促憋闷到了极点,试着喘了两口气,似是想笑,最终却端正了面色,举手加额道: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
皇帝冷眼相对,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殿内静得可以听得见皇帝呼吸时胸臆间的气促声。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阿元的后事,也该打算着办了。朕还是想追赠他郡王爵位,让他入东山陵。
定权答道:臣代他谢恩,可是陛下,礼部如今已经没有人了,追赠也好,丧仪也好,要让谁去办呢?
皇帝无语有时,皱眉问道:他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定权微笑道:陛下,无爵宗室葬仪臣不清楚,或请陛下明日询问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听的话,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仪,陛下可愿意参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京师文武即日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给衰麻服。京师停止大小祭祀事及乐,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东山陵园,神主入太庙。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但是这仅仅针对在位时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废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园的。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问道:父亲,儿若今日死,父亲将我葬何地?又会不会为我服齐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这么对待他,是为了报复我。
定权忽然厌烦之极的叹了口气,冷笑道:我用我的亲生儿子,来报复我的父亲?!那么我萧家,和汉衡山之禽兽一族还有何分别父亲,也请你慎言行!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太子虽然疲惫,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太子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
他抬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无可忍的低声规劝道:陛下,宜自重。
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卿卿,这就是你留下给朕的报应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陈瑾被吓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出来,连忙抢入殿上前搀扶。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陈瑾和众内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论死!
众臣的头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陈瑾的同意后,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还有什么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滚,明日让朕再看见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陈瑾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离去。
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摸索着从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皇帝怀抱着钿匣,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鹅黄色鸾绫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将卷轴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开,湖水蓝色鸾绫的天头露出了,皇帝再次犹豫的将它卷起;惊燕带露出了;黑色鸾绫的锦牙露出了;画心的留白露出了;题跋印玺露出了;画中人的云鬓露出了无数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现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将不知第几次卷起的画轴一展至底。画心中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向跌坐至地仪态尽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张望。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臻首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卿卿,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来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对他要是朕知道的话
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娶你,朕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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