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完了主子们用宴,到戊时末了总算轮到太监们填肚子了。大年三十的这天晚上,宫巷里是点着长明灯的,允许不睡觉守岁到天明。
御膳房里也热闹融融,太监们按着辈分,师傅、打杂的各凑成一桌。吃火锅烫菜哩,蘑菇、羊ròu片、山药、海味摆满了大圆桌。小麟子人不够桌面高,倒脸皮恁厚的大喇喇坐在师傅大厨的席面上了。人小,垫椅子站着,两只张牙舞爪地大饕餮倒成了主角儿。下一道银丝到锅里捞捞,挑碗里搅拌两下,再调点蒜蓉和醋,一点点抿虫子一样抿进嘴里。那小脸蛋小嘴儿陶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珍馐鱼翅。
这天晚上允许沾一点不上头的水酒,一群老伙计吃不在多,图的是欢喜。大伙儿笑话她:嘿,再扑,扑进锅里煮熟了,看你家柿子爷能认得出你?
吴全有这人洁癖,往年都是一个人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僻静过年,今岁倒破天荒的也能和一群太监凑桌儿坐下。
陆安海敬他,他瘦脸颧骨耸突,冷冰冰不看:算你老东西命大,让那些有心眼儿的代gān了。否则戚世忠这里你头一个过不去。
真gān了查到孩子头上,对谁都没好处。陆安海说,心里想着那huáng鳝和狗ròu到底是哪个送的,倒很帮自个解了一围。
吃罢年夜饭,就该给师傅们磕头了。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大早是要给正经大太监磕头的,今晚先在御膳房里给自己人磕。
小麟子给蔡半聋子磕,给大肚子朱师傅磕,轮到给陆安海磕,陆安海叫免了免了,给你吴爷爷磕吧。一人赏了她一颗银摞子,把小口袋沉得叮铃哐啷响,问她几时给师傅们孝敬红包啊,除了皇帝爷赏赐的那枚金叶子,还真没别的能掏出来。都在她自个院子里堆着呢,一只脏不拉几的长毛哑巴犬儿,破核桃皮儿,她保命的被她卸了青龙偃月刀的关公老爷,还有那什么琉璃拉拉球。要来这些玩意儿做什么?不顶用。
她得了银摞子就往陆安海兜里一藏,心思早已经被内廷那边新鲜的烟花爆竹勾了去。
坤宁宫里也洋洒着暖意,难得姐弟几个终于开诚布公地敞明了心思。
阖宫都被热闹铺掩,那苍穹之下五彩斑斓,爆竹破碎的砰啪声响彻在jiāo泰殿的上方,把大皇子楚祁和长公主楚湘的声音也淹没了。姐弟俩难得的敛起怆然,眉目间也扬了少年该有的欢喜,对母后道:母后可要出去看看,瞧着可热闹?
桂盛用眼神征许,孙皇后想了想便去了。
内左门外果然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太监宫女和小主,一群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时而指着突然落到跟前的烟花娇矜跳躲。母子三个杂在人群里,保养娇好的孙香宁是轻盈曼妙的,这些年深居简出,认识张贵妃的比认识她的要多,没几个人注意到低调的皇后娘娘也来了。
张福随在皇帝爷的身后从养心殿回来,楚昂一袭玄色团领十二翟龙纹常袍在夜风中凛凛,孙皇后抬眼看烟花,蓦地与他目中的潋滟对上。他英俊的面庞上有讶然、有缱绻、有期许,她默了一默,便微微对他勾了勾唇。不管是真qíng假意,他的容色却舒缓,挺拔的英姿携风踅上了乾清门的台阶。
宫妃小主们没能等到皇帝爷的垂青,等到小麟子过来,也没能找她的柿子爷。在人群里兜着挤着,找到戌正了也找不见。
她的柿子爷可忙,吃完饭便随尚衣监的太监回了东暖殿,明日要册封哩。
第55章 『伍伍』太子千岁
人一逢喜庆便连觉也短了,大年初一早上按制全朝文武百官行大典,今次还加了一桩大事,那就是争议多年的东宫皇储终于要册封。包括锦衣卫、金吾位、教坊司在内的几乎所有岗位,都是没功夫阖眼的。
天刚蒙蒙亮,奉先门前的钟鼓便一重一轻地响了两声,这叫钟鼓严。听到钟鼓严,朝臣们就要身穿朝服规规矩矩地列在午门外。
白虎殿前角落的破院里,陆安海正歪着肩膀,坐在炕沿给小麟子换新衣裳。原以为这小的昨儿闹太晚,今早上定起不来,没想到门刚推开,她人已经两眼黑咕噜地坐在炕上了。
尿了chuáng,褐灰褥子上一滩儿湿,叫昨晚别吃太多烫冬瓜片,不听。
陆安海嫌弃她:嘿唷,多大人了还尿chuáng,瞧这没羞。
她自己也很觉得窘,陆安海要给她换新裤子,不愿意,背过身去自己穿。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哦,好像是上回小顺子被赶走起,后来换裤子就开始躲人了。
其实陆安海很怀疑是不是皇四子私下里有对她说过什么,那小子心思揣不透,打小蔫儿坏,做出什么不稀奇。后来遇到陆安海,也都是一副倨傲的、目不斜视的样子,陆安海也就只好闷心里猜测,这种事儿还真不好问出口,万一没被他发现呢,一问反倒糟了。
过年新衣裳是一件竹青色的亮绸小曳撒,吴全有问她:想穿什么?也不晓得谁教她的,说想穿麒麟袍。吴全有就叫人在袍子两面给她各刺了一只獬豸,应付着哄她。因为在宫中没有规制,没上太监的名册,她在宫里是没有任何福利的。衣裳都是吴全有特特在宫外给她定做,吴全有这人细致,给小家伙做的没有一件不是好绸好绣。
穿好了,小手儿软软的,陆安海给她抹了把脸,就牵着去吴全有院里了。
大年初一早上,得赶在天亮前头一个去给戚世忠拜年。去早了去晚了都不行,早了吵扰人瞌睡,晚了心不够诚。戚世忠这人和别人不太一样,给别人当差要十二分小心,到了他这儿得放大十倍百倍。否则不知道什么地方被他揪到错处,他不动声色记在心里,后果叫你比不去孝敬他还要惨烈。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尚带着一丝雾气,吴全有问她: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麟子抱着小糖水葫芦,乖觉地点头。
走近院子,隐约就听见太监端水的动静,醒来了,应该是在漱口。果然推开门,戚世忠正好从房内走出来:哟,大清早天才没多亮,这是gān什么来了?
吴全有谦恭笑:带孩子给戚公公拜年来了。
戚世忠摆手:别介,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些俗礼?昨儿宫里守岁放了大晚上pào,小孩子没收心,也不给她多睡会儿。
嘴上这样说,心里对吴全有如今的卑躬却是受用的。在这座紫禁城里太监他是头,怎容得下有个对自己长久不一样的存在。
吴全有是心知肚明的,哈着瘦长的腰:什么时候睡不是睡,给gān爸爸拜早年才是要紧。
叫小麟子拜,小麟子从水葫芦里倒了甜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给戚爸爸拜年,戚爸爸身体安康,吃香饽饽睡大天亮。
她甚少有与人开口言谈的机会,话说不多,稚声稚气的,清甜拉长。
戚世忠接过杯子,淡淡地抿了一口。里头加了贡jú、冰糖还有莲子,清甘润喉,回味绵长,味道是极醒脑的。
他便顺口赏了她一句:过年几岁啦?
小麟子仰看着他鹰勾的鼻子,在他面前是紧张的:奴才四岁了。
戚世忠说:差事当得好哩,在宫里头名声都播出去了。
小麟子双手趴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是戚爸爸教训得好。
戚世忠冷笑:咱家可没教到你,是你小子天分高。伺候的皇四子眼看就要成太子了,将来爬得远哩,能再记得给咱家沏口茶就算不错。起来吧。
他这两句倒有意思要把小麟子的往后安排了,吴全有眉间闪过一丝虑色,谦虚道:哪能呢,再怎么也就是个奴才的命。若不是戚公公您抬举,她还没个站足的地儿。
戚世忠懂得他话里的搪塞,也就不继续揪这个话头。只淡淡道:上回那桩事儿倒是办得凑巧。
就是,不知道谁比咱还急,又是huáng鳝又是狗ròu。
戚世忠原意是想叫小麟子去送食的,小孩子东西弄不gān净,拉几回肚子不会有什么人怀疑,顶多就是把她叫过去打两下板子。结果翊坤宫那位却是按捺不住,倒把事儿弄明显了。不过也好,歪打正着。只是想不到施淑妃从来不冒头的角色,这次倒不动声色地阻了一把。那皇四子更是人小深沉,按说从头天晚上就该犯病,硬撑到第二天中午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才倒下。
这宫里没一个简单呐往后办事儿得多留个心眼。戚世忠躺去身后的椅背上。
是。吴全有心里有点不太痛快。晓得今后大抵脱不了身。
戚世忠面无表qíng地睇了眼小麟子:皇帝爷打赏了你金叶子,我们做奴才的不能逾越,就给你颗银摞子吧,拿回去叫你吴公公买点好玩的。
小麟子恭恭敬敬接过:谢戚爸爸,小麟子用心当差,给戚爸爸长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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