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默然聆听着,倒不知这小子经年拘在深宫之中,短短时日却能把方圆地域了然至此。想起楚邹初从江淮回京时被晒成麦色的皮肤,他心中是赞赏的,总算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而关于运河治水之困,若然换做他自己,只怕也是这样决议。
楚昂便道:百姓皆是如此,上位者施政若给予他好处,便予以你颂赞。若反叫他吃亏,不管你原意是好是坏,又或举措是对是错,骂声便归于你承担。我儿无错,但错就错在未上书请朕定夺,否则如今这纸上讽喻的,便不是你而是父皇。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楚邹的肩膀站起来。
那玄色袍摆拂风掠过身旁,楚邹便生出后觉的窘迫,解释道:儿臣知错,彼时忽然收到母后来信,归心似箭,一切便来不及细较与深思。
他一提起孙香宁,楚昂便又不忍,那突然的离世只叫人伤断肝肠,至今想起来依旧难能释怀。便宽抚地扯唇笑道:吃一堑长一智罢。但此事因你而起,便依旧由你终结。朕已派冯深与楚云旭筹备行程,这些日子你做好准备,中旬前后便再下一趟江淮。
楚邹这才默默舒了口气,点点头站起来。
那身量修挺,已经逾过楚昂的肩头了。楚昂看一眼桌沿的梨汁羹,心中便拂过怅然,想起初继位的那一年,赌气不睬人的孙香宁叫儿子端汤过来试探。而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他是多么希望那冷淡坤宁宫的三年可以重来,哪怕就让肃王安在宫中的手脚再多蹦跶几年,也必不叫他母子凄冷度过那最美最珍贵的一段年华。
楚昂抚了抚儿子的鬓角:十年了,明岁我儿将满十五,你母后若在,又该要cao心你婚事。我儿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楚邹却是一片空白,只淡漠应道:东宫储妃须度娴礼法,贞静温庄,或如从民间选一个便是,此事儿臣全凭父皇旨意。
进殿时正午,出来时已是未时过半,宫墙下人影往来进出,又要为今夜各宫主子的膳食与就寝而预备。坤宁宫檐角因为虫蚀,略有些掉灰,直殿监着人过来修缮,匠工挑着白灰与木头进出,三月的天gān燥,那尘土味道便让楚邹不适。原准备去母后宫中坐坐,临了便转而踅下台阶,一路出内左门往景运门走。
空旷的场院下,一道杏huáng色刺绣蟠龙常袍缱风而来,那华冠玉面,只叫正昏昏yù睡的小麟子与宋玉柔猛地打了个咯噔。大眼瞪小眼看了看,顷刻又比着谁快的把眼儿阖上。
楚邹视力好,老远瞄一眼早就发现了。晓得两臭小子在装睡,只是不说话,一路负着手往宁寿门台阶上踅去。
没有意外的,一会儿小榛子就勾着肩膀出来了。宫墙下风把太监的低语chuī散,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小麟子和宋玉柔便也勾着肩膀、垂着脑袋地被叫了进去。
第76章 『柒陆』坤宁失火
书房里气氛肃沉,两小子一兰一绿的站在huáng花梨透雕龙纹书案前,直条条地耷拉着脑袋。正中的西番莲扶手椅上,楚邹随手掂量画册,少年板着如玉的脸庞一语不发。
沥粉贴金的梁楣下静悄悄的,忽而两个抬起头瞄他一眼,眸瞳中的感觉都是涩涩的,好似在说:啊,奴才今天才算认识你太子爷。
这让楚邹有些对牛弹琴的着恼,便冷愠道:在西洋雕刻史上,人体是一种美学艺术。便是我华夏,女娲抟土造人,亦参照其自身之形体,并使青年两xing婚配,乃福佑社稷之正神。心中纯净之人,看的是线条与色彩;心术不正者,看了则耳目污秽,是为亵渎天地神灵也。
两个听了顿时悚然噤声,少顷,小麟子嗫嚅着唇儿:我们没看。
声音细得跟蚊蝇似的,显然很没说服力。
宋玉柔眼珠子骨碌一转,连忙接口道:她看了,我也看了。我是看见书掉在地上,所以顺手拾了起来。
小麟子便猜他那时一定猫在窗户外头看自己,不然连动作都复述得这么仔细。嘟着腮帮子驳回去:你胡说,是你先看了,书掉在地上被我捡起来。
紫禁城里走动的爷儿,哪一个拎出来身份都不低,她对着别的世子小姐都是谦卑恭顺,时而见人从身边路过,都是按规矩退在墙根下站着,等人过去了才开始走动。对着宋玉柔却不惧,一口一个你和我。
宋玉柔倒是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只笃定地说:那是你。你小时候就是个尿多的蠢奴才,总把自己和我认混了。
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听多了小麟子都被他糊弄晕,不晓得什么时候蹲在墙根下撒尿被他看见了。
两个差不多的身条儿,又差不多的女气,看在楚邹眼里是头疼的,怎就偏生选了这俩奴才?颦着眉宇不说话。小麟子拿眼睛看他,黑潼潼水汪汪的,他对她是有心偏袒些,知道这蠢蛋没宋玉柔那小子滑头。
默了默便道:既是都看了,犯了错便要受惩罚。两个办法自选一个,第一,爷近日要下一趟江淮,路上须得人照料起居,你两个中间哪一个随我去;二嘛
二嘛他还没想出来,但又不想让他两个松一口气,便故作玄虚道:你们俩谁先选第一?
出宫啊小麟子犯踌躇。宋玉柔小盘算滴溜转,猜太子爷这么绕弯子,那第二绝对更不是什么好差事,赶紧毫不犹豫道:我去!太子爷走哪儿我跟您到哪儿!
这可不是楚邹想听的,楚邹若有所指道:江淮久旱无雨,跟着爷下江淮,每日须在山间水道上走动,靴子是沾土的,犯了病还容易咳嗽,洗个热水也不易,吃得更是粗糙简陋,可没谁在身边知冷知热你确定要随本太子去么?话虽是对宋玉柔说,凤目却濯濯地盯着小麟子,意有所指。
宋玉柔可没这么好吓唬,越发昂首扬眉赤胆忠肝道:君子一言重如泰山,岂能出尔反尔?身为太子伴读,理应为太子爷两肋cha刀,不过吃几口糙土罢,便豁出xing命又何妨?
信誓旦旦。
楚邹自动过滤了,依旧不甘心地望向小麟子:你呢?
小麟子躲闪地瞥过眼神儿:奴奴才选第二个。两颊微红,就打死了也不肯出宫啊。
咚咚!咚!
亥正时分,履顺门外更子打过一慢二快,漆红宫墙上除了巡逻路过的禁卫,不见人影活物。
宁寿宫内殿里依旧未眠,紫檀木福寿雕洗脸架子旁小麟子光着上身,两手侧举着一只长嘴花瓶儿,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坐得手都酸了还不得放下来,她的爷叫她学书上那huáng毛绿眼睛鬼举瓶子哩。
楚邹悠然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手中刻刀剔着一截红雪松木,发出轻微的窸窣刮挑声。已近深夜了,少年觉多,小麟子频频打瞌睡,清秀的小脸蛋上满是倦意,忍不住了就问:爷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楚邹板着脸,面无表qíng:挺久,别动,刻坏了还得重新来。
爷一不高兴又折磨人哩,小麟子默默颓唐:爷为何不照着画里头刻,奴才手都举酸了。氤氲的声调儿,不自知的带着点娇憨。
放在往常楚邹怕是心又软了,这会儿可不,偏硬着心肠:这不是你惹了我么?斜眸看她一眼,樱红的小口儿秀挺的鼻子,肩儿窄窄的,烛火将她映照出一圈幽huáng的柔和光影,他手上动作不停,一个走神便刻出一抹女儿气的雏形。道:后悔了还来得及,爷给个机会你重新选。
小麟子可不后悔,她在细微之处最是懂得盘算的,都举了一晚上,再后悔前头的功夫白费了。忍一忍就可以不用出宫,便默着不说话。
楚邹等了一会没声息,暗自又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奴才关键时刻靠不住,平日一口一个主子爷,要紧时候她自个的命比谁都看重,他在她心中算什么?一只殿柱子上爬的蜈蚣都比他宝贝。
楚邹冷哼,俊美的唇线噙着讽弄:你就是这么对你主子爷的我母后走了才几年,你就把她说的都忘gān净了,母后叫你照顾我,你是怎么照顾的?整日个不是上树就是钻dòng,蚂蚁都被你带进爷的茶杯里,chuáng底下能爬出蚯蚓来。出了事儿便叫你主子爷扛着,换你主子爷照顾你还差不多。当初答应母后时信誓旦旦,如今人走茶凉,旁人对你一个好脸子,你就巴心巴肺地贴过去,不顾你自个爷儿的死活。
他素日对人言语极少,惯常是板着一张清贵的脸庞。一旦开口数落起小麟子,数落起来能把账本从十年前翻一番。
小麟子不知道那旁人指的是谁,低声辩解:奴才在乎爷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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