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短短一句,楚邹指尖蓦然一怔。
楚昂似是察觉,又觉言语有些过重,便详述道:朕与皇后幼年对你诸多宠爱,这空了的缺憾你或不能明了。朕只是怜他,想让他在没有母后的童年里,尽可能过得更为快乐些。而朕对你比其余诸子严厉,亦是因着想要把你培植成一名合格的储君。
但楚邹也只是在那短短一瞬悸颤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即便曾几何时自己曾住在父皇的心尖,一个眼神、一个对视便能读懂相互的心思,但如今若把这种宠爱移驾于九弟,他亦是觉得泰然且理所应当的。
楚邹默了默,似豁出去般又道:那么更不应当视一个宫女若母,身为皇子不该有此qíng结。父皇若是念及母后,儿臣以为应当尽早掐断,而非放任九弟与中宫亲qíng日渐生分。
若江锦秀始终是个低微的宫女倒罢了,永远都只是主仆。儿子是怕怕她日后若成了妃嫔,那么母后又算甚么?豁出xing命遗下的骨ròu,只为成就宫女得幸么,喊宫女为母?
但这句话他未敢说出口,他的父皇想必也已听得明白若继续由锦秀照拂老九,那么后宫三千佳丽皆可任意幸之,唯独锦秀却只能一辈子是奴婢。不得恩宠。
近日东宫事务略有疏简,儿臣恳请父皇将九弟暂于身边读书习字,以叫儿臣进兄长之责!楚邹蓦地撩开袍摆,在凤凰石地砖上一跪。
珐琅的仙鹤腿香炉烟香袅袅,少年一袭金丝蟠龙袍正跪于御案前方,那俊美的面庞尚未脱尽十四青涩,线条在光影下却已恁的冷毅。楚昂似乎许久不曾这样角度俯看过儿子,此刻却蓦地捕捉到一缕敛藏很深的咄咄之气,如潜龙蓄势,并不让步。
而他头一回顶撞自己并这样言辞犀利,依旧是为了维护他的母后。
这是叫楚昂心头触动的,知道这个曾经最为珍视最有默契的儿子,始终是无法真正原谅和信赖自己。那横在中间的沟壑,因着他母后的忽然离去亦越发的难能愈合。
楚昂想起孙皇后去世那年,十岁的楚邹策马闯入宫中,蓦地扔去马鞭瞪住自己的一幕,心中便生出苍穹之上无法言诉的孤寡。很久了,默声道:我儿不必思虑太多,朕答应过你母后的,承诺永不会变。起来吧,暂留东宫温书识字也好,待朕近日朝政忙碌过后,亦该安排他去撷芳殿上课教习了。
是。楚邹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这才抖开上绣火与华虫袖摆,双手伏地磕了两个重礼:谢父皇圣恩,不计儿臣适才冒犯之过。说着恭敬起身,挪移步履徐徐往后退出。
在廊檐下蓦地转身,那院子里树影斑驳,风chuī着女人与孩童贴近的衣袂,却望见一双惊畏又抵触的眼眸。
是锦秀带着九弟在院中等待父皇前去用膳,应是来了不多久,只把方才对话听去小半,两人静默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安,进院时的笑容还依稀挂在脸上。
楚邹却不喜他二人一大一小把父皇圈住绊劳的感觉,只冷着面庞走过去,对楚鄎道:九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四哥当年如你一般年纪时,业已在圣济殿里广阅典籍。今日得空,你便收拾收拾搬到我东宫来住吧。
嗓音是温和带笑的,修长手指摸摸楚鄎的脸蛋,想要卸去他心中的提防。他不希望他母后遗下的幼子是这样软弱,并依赖于一个心思深冽的宫女。他希望他能成长得更好一些,便是超过自己亦未尝不可。这样的九弟才能够叫母后心安,对得起她付出芳华的代价,因他是她生命的延续与倒影。而楚邹愿意为此而捍卫。
楚鄎微弱地答应一声:是。矮矮地杵在修颀的太子四哥跟前,显得很有些悲怜。
锦秀静静福了一福,未有出声。楚邹冷漠地看她一眼,便从她身旁拂袍而过奴才该有奴才的自知,她若依旧如从前本分,那么他对她亦无甚烦憎;但她试图扰犯他的母后,他便对她轻蔑,视如脚下的尘埃。
那袍摆带着宫廷皇储特有的淡淡沉香,倨傲地掠过锦秀低垂的眼帘,气度是让锦秀卑微至地底的尚且只是个三品令人的锦秀暗暗紧了紧袖子。
透过dòng开的高红殿门,那昏蒙光影中皇帝的坐姿清冷而寂寞,她便不忍出声打扰,只是痴痴地凝看几眼便悄静转身。悉心做好的膳也不好再叫他用了。
苍震门出来往东筒子走到南尽头,拐进锡庆门就是东宫了。小榛子来领人,楚鄎抱着锦秀的脖子不肯走,频频用小手儿揉着眼睛,嘤咛着不想离开江姑姑,江姑姑答应好的要代替母后照顾鄎儿一生一世。
他说得又不敢大声,生怕被谁人听去了不好。明明今晨还那样快乐,怎么快乐说没就没了这般短暂。
锦秀轻轻揩着他的眼泪,柔声宽抚:太子殿下亦是关爱九殿下,殿下若然不去,便叫江姑姑为难了。殿下若是想姑姑了,还可以随时回来探望。江姑姑想殿下了,却只能偷偷地想只怕殿下自此一去,便将姑姑忘记。他年殿下聘娶王妃又或是生下了世子,若还能记得幼年时姑姑的相伴,姑姑便是掩埋在深宫僻角里受苦,也却不枉今日这一番眼泪了。
她说到伤心动qíng处,自己也频频地拭起眼角来。离了楚鄎,她也将要回去张贵妃的景仁宫,前路迷茫,心中也是惴惴,只怕再无出头机会。太子这一招下得真个是又突然又狠。那泪眼婆娑中抚了抚楚鄎稚嫩的脸蛋,便将他往小榛子跟前送去。
这样一种被qiáng制被生生分离的感觉,楚鄎很伤心。小榛子牵着他的手,他走一步三回头,锦秀便蹲在那矮红的门下,把拭着眼泪的依依不舍映入他幼小洁净的心坎里。
傍晚夕阳余晖在对面琉璃瓦顶上碎撒,楚鄎就那样呆愕地站在宁寿宫的场院上,阳光刺打着他的眼睛,他显得那样的茫然与无措。一切都是木登登地任由人安排,问他喜与不喜都只是点头。最怕便是历经身边变动,却又不敢表达,惴惴看人的眼色。时而受委屈了,生怕四哥恼,嘴上不敢吭声,只是一个人偷偷躲去哪里嘁嘁地瘪嘴儿。
楚邹看在眼中便是怜疼,晓得楚鄎在张贵妃宫中的童年是省慎而不快乐的。他始终不理解父皇为何要将九弟jiāo予张贵妃抚养,便不给施淑妃,哪怕jiāo给三哥的殷德妃,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软弱卑惶的xing格。
但因楚鄎胆子小,不主动,楚邹便也从不对他要求什么。把好吃好玩的、新鲜稀奇的搁在他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并不暗示他去吃去玩,他自己好奇了,便会忍不住伸手去摸。楚邹看见了也只当做未看见,如同幼年时父皇对自己的宽纵。
他的书房里四壁皆是铁力木雕的书橱,暗色的木质散发着古朴的淡淡书香;十字连方架子上是他闲暇时的雕刻,他似乎学了他母后的灵xing,在这上面有着天然的造诣,不论人与物总是凿刻得栩栩如生。除了那次把小麟子恶意刻成女孩儿的被他搁置在架子最顶上,其余的都摆放在楚鄎能看到的地方。
一开始楚鄎只是充满神秘而崇拜地注视,后来试探地摸了几次,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楚邹脸色。楚邹端坐在书案上,察觉后便抬眼对他勾唇一笑。他得了鼓励,渐渐胆子就大了,想要什么也敢问小榛子拿。
小榛子总是默默地好脾气,脸上是终年看不到表qíng的,就像是得了张福的真传。话不多,也从不与人站队,耐烦地伺候主子,拿捏分寸,不管主子的所为是对是错,甚么事都从来不好奇不打听。楚邹在八岁的那年,一开始并不理解父皇为什么要给自己派个这样沉闷的太监,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在高处者,皆须得有这样一个全权顺服的奴才。
为了让九弟多感受中宫亲qíng,使得胆略亦能够更大一些,楚邹时而出宫时便也会把楚鄎带上,带他去逛大皇姐与大皇兄的府邸。
在西亭子街寿昌王府里,有许多母后留下来的旧物,楚祁一切皆以原样摆放着。大嫂方僷人很好,虽则不似婚前少女时活泼,给人的感觉却甚是温暖。晓得楚祁孝顺母后,便都默默依从着,嘱咐阖府上下都不允动。
楚邹带着楚鄎逛王府,逛母后从前居住过的院子,那些关于母后的回忆,在坤宁宫里淡了,在这里却还是浓郁的。他又给他讲母后怀孕时是多么地爱他,而他又是怎样淘气地折磨着母后。大嫂身体舒畅时,还会亲自下厨给楚鄎蒸些糕点。
而去大皇姐府上则就更加喜庆了,长公主楚湘如今已是杨家的掌家奶奶,举止间皆是练达与能gān。对楚鄎的态度亦如楚邹,默默地放任着他自由,更何况还有同岁的杨萱,一看见他就跟逢了冤家,好不热闹。
亲qíng和人qíng的暖意便如风一般向楚鄎扑面而来,那些暖意是锦秀与宫人们不曾对他讲过的,他所听到的都只是四哥的尊崇与不敢惹,四哥与大哥大姐之间那些玄妙的疏远与亲近。如今方知,他们之间原是相亲,而自己亦有曾被母后那般珍视与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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