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的手镯成色简单,在宫廷御俸中长大的皇子爷眼里,是入不得眼的,可他那天也不晓得怎么了,就是不想还给她。街边的碎玉石间隔着银珠子串成,用细棕绳编了花样儿,松紧环应是被那蠢狗蹭掉了。楚邹便叫小顺子给自己弄了条同色的绳子,又用香楠木给她在尾端磨了两个木珠子,这般坠上去就不怕再掉了,还显得更好看。
他练字疲累时将那珠子捻在手心,淡淡的冰柔,这感觉像什么?就好像从前在圣济殿里写字,那小太监满目崇拜地贴着他的手背站,脸蛋软乎乎、呼出的气儿也柔乎乎,生怕他一个错神不把字写歪似的。
熬一个通宵才磨好,满心期盼又惴惴地等待她来拿,但她也没来。他心中便又升起那股隐匿的自我卑弃,想她如果不是小麟子,说不定也如宫人一般暗里鄙薄自己为了太子之位陷害母后遗下的幼弟,gān涉父皇的后宫,枉杀朝臣更与小太监。那骨子里打小自带的芒厉,又叫楚邹非要再见陆梨一面,是与不是总要把答案弄清楚。
但陆梨却是真的不来了。
老三在五月二十三那天回了王府,进宫来抱孩子,顺道过了咸安宫一趟。在京郊别苑照顾王妃一个多月,看起来清减了许多。那十九岁的面庞瘦削尔雅,两岁的楚恪趴在他肩头上抹眼泪,他就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小脊背,脸上都是怜爱与奔波的倦惫。
见了楚邝一面,兄弟二个也没什么话,孩子哭累睡着了,楚邝迷迷糊糊逗弄两下。楚恪也不识得楚邝,楚邺便照常问了几句伤势就走了。
到楚邹这里时楚邹正在练箭,修颀的身躯显得没jīng打采,楚邺看一眼便晓得了他有心事。告诉楚邹说父皇又瘦了,听说整夜里咳嗽,一直都是锦秀在身边照顾。今岁北京城天气热得诡异,反倒南京那边时有下雨,便是父皇真的有心移驾南都,这京城里莫非叫老二与贵妃坐镇么?你倒是真想偿还你小九弟。
他惯是个柔软心肠的爷儿,叫楚邹把狗给自己带出宫去养,莫要再给父皇添气。楚邹没应,想起记忆里父皇清展的背影,心下微微涌起痛苦与酸涩。只问了一句那天你说的那个宫女呢?楚邺才见儿子,这会儿可不晓得他心里惦记了啥。还以为他宁可找个宫女下台阶,也不肯把那小麟子送走,只无奈道一句被贵妃要去了,怕是暂时不好弄过来,要么再换一个?
楚邹想起陆梨那讨喜的模样儿,心里就打了个咯噔没说话,也没叫老三把狗领走。
后来便养成了个习惯,只要那扇掉漆的宫门有动静,便抬眼望那边看。
几日下来,下颌上便长了青茬。月底剃头的老刘师傅拎着箱子晃悠悠进来,身后跟着被调到剃头差事上的小太监王根生。老刘叫王根生拿废太子爷的脑袋试刀子,一个头剃下来,便见楚邹眼睛往门那边看了三四回。也是奇了怪,这位爷从十四岁起就像个死人样,宫墙塌了也没见他抬眼皮。现如今倒是回了魂了,一只壁虎都能叫他分个神。
给主子爷剃头刮脸可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王根生头一回cao刀子,一个头理下来就湿了半身汗。转头去找刘广庆一说,刘广庆最近在延chūn阁里给皇七子当差,皇七子不得宠,住的院子边上全是一帮太监。话一传出去,废太子爷jīng神怕是愈恍惚了,神神鬼鬼哩,镇日个魂不守舍yīn晴不定,剃个头都坐不稳。
听到皇帝的耳中,那批阅奏折的笔墨便在中途顿住。康妃锦秀瞅见了忧心,忙叫给传个御医过去看看,不说还好,说了楚昂的脸色便愈加yīn愠。那小子的秉xing他又岂会是不懂,顺者昌,逆者亡,骨子里带出的锋芒,眼目深处有常人没有的坚毅。打小小就爱使淘气,怨他拖着没让母后进宫,私底下偷吃糖麻醉着那份叛逆。封后大典过后的那天晚上,大半夜光着脚板儿爬到他榻上,稚着声儿说:我前回偷吃糖了,我故意的,见着了母后今后我改了。
用手指头抠着他的被子亲昵,那时才四岁。那时的他是多么珍视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又是多么的崇仰他。
怪他自小太放纵他任xing。
楚昂便不说话,他是为什么把楚邹圈禁在咸安宫里的他最清楚,是因着楚邹忽然日渐一日的逾越与反叛,更还有后面的那一幕。楚邹做出那一幕乱了常纲之事,大意不过是为了报复他与锦秀,说甚么jīng神恍惚都不过是个托词。楚邹不知悔改,楚昂亦不会再次心软,便叫他把苦吃透。那是楚昂答应孙香宁的约定,是为大奕王朝的后储之力,位子留给他老四,却断不能如他现今这般的xing子继续而为。
他便不说话,只是起身走去龙榻边,夜已深,锦秀便替他宽衣解带倾心服侍。她在他眼中始终是除却自己便一无所有的婢女,他在她这里可得着放松与满足。
乾清宫里当差站班的都是三头六臂,眼观鼻鼻观心把皇帝一言一动尽收眼底,隔天送往咸安废宫的饭菜就又酸了。
那饭菜任它变作甚么味,楚邹倒是早已麻木,从白天到晚上,只是弯弓往靶子上一箭一箭地she。沈嬷嬷老远瞥见,便猜着是在等那天那个丫头了。少男少女的qíng,只在那尔耳的刹那间。当年朴玉儿岂不是?
但沈嬷嬷不敢打问,她那天也没细看清楚,只后来一想起来陆梨那张妩媚娇俏的脸儿就忐忑。她现下还能记起朴玉儿生产时的痛唤呢:这孩子不能留在宫里,她要出去外面有街道,有田野,不高兴了可以哭可以笑但这世上的事儿偏就是这样冥冥中玄妙,你生在怎样的混沌中,任把你送去了多远,最后兜一圈依旧得回来。如今那个叫锦秀的淑女当了皇帝的妃子,这丫头若真是当年金水河里游走的那个,怕不知最后又该落个什么结局。
紫禁城里树少,初夏的天闷热,戌时宫门下钥了暑气也还散不去。
庆寿堂后一排房是宫女住的下院,宫女卧榻不上栓,为的是有些值夜的姐妹随时得回来。夏天睡得晚,这会儿都在打着大蒲扇。在承乾宫里当差的荣子挨了打,宫里头说话不把门,康妃娘娘六月底过生辰,正与戚总管的两个双胞胎gān儿子商量着怎么过,她在旁边cha嘴了,说六月中荷花开得好,不如办个荷花宴。过生日只能延后,提前过不是咒人死么?被大姑姑拉出去掌了几嘴瓜子,整张脸煽肿了。
先头还羡慕你在得宠的娘娘跟前当差,这下想想在六局做活儿也不错。
可不是,万岁爷时常光顾承乾宫,可我们姐妹们眼皮子都不敢抬,康妃娘娘脸上笑盈盈,保不准你什么时候叫她起了疑,没头没脑就挨了罚。荣子一边涂着药水儿一边冤屈。
旁一个一块当差的劝她:你快别怨这些,要你也有她服侍万岁爷那本事再来说这话。说着想到帘帐子里的一幕,脸就刷红了。
陆梨在旁边默默听着,便晓得锦秀这些年把楚邹的父皇霸得紧了。六月底办寿宴,她六月中一定要考进尚食局,宫里头往上爬的机会可不多,她得下灶子露一回手哩。
一边默默盘算,一边匍着腰洗脚,洗完了用白布巾擦着。她打小因为扮太监,没缠足,两太监爸爸也舍不得叫她缠。大奕皇朝的太祖皇后就是个大脚皇后,脚大有什么打紧?姑娘家行动自由,挨了欺负受了气门一关拎包袱走着。她虽未缠足,但是天生得小,纤盈盈可心疼。见荣子往腮子上涂药水,忙道一句:可别往那儿涂,改热帕子敷吧,那块脸皮薄,辣坏了就老了。
一屋子都奉她最懂肤容这门技,荣子眼睛眨巴眨巴,赶紧啪啪啪擦gān净。
值班下差的小翠打门外一进来,便一咋一呼道:该杀了,废太子可是看上了我们当中的谁?怎的最近谁进门就往门边看。今儿你猜他问了我啥?问我咱们这局可有个姓怒的小宫女,说是欠了他的东西没还。我寻思着哪儿来姓怒的呀,姓陆的倒是有一个。便答了他没有,嗻,那脸色一下子就沉了。要不是他yīn晴不定,又咳嗽,那样子还真是俊得迷人,让我瞅瞅是咱们里头谁有这福气。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分明因为得了楚邹与她说话而荣耀,大抵年轻俊美的皇子爷搁哪里都撩人。
先头还嫌弃人被幽禁不爱给送衣裳,这才与她说句话儿就上脸了。旁几个听了便好笑她:既是福气,你自个儿消受就成了,何苦回来把机会分与别人。
这阵子都传废太子癔病更重了,谁要被看上,算哪门子福气呀?
该掌嘴了你几个!那小翠紧着扑过来掐,忽而看见陆梨坐在chuáng边洗脚,姑娘家处一块儿不遮掩,她着一袭薄薄的chūn衫子,底下梨瓜儿美丽隐约。小翠看了脸一红,忽然回过神来:呀,该不会真是咱们陆梨吧。我瞧着那位爷的狗最近老缠着你,可是给你倆儿牵了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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