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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听起来像是已许久不曾说话。再不似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声期的嗓儿清润方圆,眼睛里有不容让步的顽抗。此刻与楚昂隔着两丈多的距离,那年轻的五官上依旧能找出几分幼时的痕迹,与自己多有相似。
    楚昂认真看,只是板着脸问:唔。尚在禁足休养,如何却出来走动?
    呜呶~云烟怕皇帝,只是挣着身体想往右门里闯。楚邹暗自扯紧狗绳,低垂着眼帘尴尬道:昨夜落雨,今晨天气清慡,便出来透透凉风。父皇近日身体可安泰?
    早已听说他最近认真喝药,亦给狗改了名字。楚昂语气便微缓,点头道:朕尚好,你可安泰?
    前些日得父皇汤药调剂,烧已退却差不多。楚邹忽视着锦秀的算计,只是颔首又答。
    父子之间太久未说话,一来二去总是生涩。
    张福便在旁边添口道:殿下不知,天下匪乱,倭寇与邪党生乱,万岁爷日理万机,夜不成寐,心中还不忘挂念着殿下。殿下近日喝的药里有一剂深海海马,乃是西洋人进贡的宝物,万年爷自己舍不得用,匀出来让御药房炖了与殿下喝。殿下身体好了,万岁爷不cao心,龙体自然康泰。殿下不肯喝药,万岁爷夜里再难眠,那咳嗽便又上来了。
    此刻漆红宫墙下微风chuī拂,将那老迈的声音缓慢dàng开。皇帝听了举目望去苍穹,并未怪罪张福的多嘴,把王朝的处境告之。
    楚邹则是内心一搐,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然后便看到父皇眸底下的一丝青影,是瘦了许多的,母后若还在,又该要心疼了。
    可父皇却不知,那被他生生让出来的名贵汤药,却被楚邹一碗碗尽数倒掉。海马补肾养内,亦有平喘止咳之效,先温体而治顽疾,难怪他吃了面色好了却觉体内温热,竟不是锦秀的做鬼么。楚邹便痛楚地抿了抿嘴角:是儿臣之错。
    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天钦十一年五月的乾清宫里,两道相似的身影默默坐在丹壁下,长久僵持着不语。那时楚昂问楚邹:我儿看起来jīng神欠善,恐不宜再忧思劳心,近日便责个静处好生调养吧。
    楚邹无可无不可,只淡淡一笑:父皇不必解释,是儿臣之错。儿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错的。
    相互间多少的怨怼与生恨。
    此刻再听及这一句话,楚昂难免有些百感jiāo集,漠然道:你要谢的是康妃,这些年她没少在朕跟前为你进言。
    锦秀倚在楚昂身旁,不自觉紧了下他的袖子。
    楚邹本还未注意到她,这时便抬起凤目看了一眼。四年不见,她原是已变化了这样多,难怪他方才乍然一眼竟不识。当年只是一个谦恭慎言的宫女,素日妆容寡淡,连走路都像微含着肩膀,把宫廷女婢的风度做得恰到妥帖。如今一袭绮丽宫装,头cha金簪步摇,肌肤似得了露水灌溉般光泽满面。而站在她身旁的父皇,虽依旧是清伟瘦削,但jīng神亦颐养得甚好。楚邹便知这些年父皇与她的关系原也是极为融洽的,一切都是他无力改变。
    他艰涩地含了含唇齿,看了眼楚昂搁在锦秀腰间的手,只是qiáng迫自己对她颔了颔首,然后侧过头去看对面的宫墙。
    锦秀总算等来他这一点回应,顿时如释重负般,做出略带拘谨的笑容:这是皇上隆恩浩dàng,臣妾并未做什么,殿下身体好了,亦是臣妾的福分。那言语里有亲和,颧骨上美艳的笑眸闪耀着,掩不住出色光彩。
    楚邹想起昔年跪在养心殿前求请,求父皇调走她、远离她的那些晦涩与凄惶,到底还是跨越不过心中的那道深坎。便只是垂下眼帘,略过锦绣的目光对楚昂道:那儿臣就先告退了,扰了父皇雅致,父皇龙体安泰。
    皇帝应了一声好,楚邹就拂着袍摆跨过大成右门里离去。那睿毅的眼角余光扫过戚世忠,略顿了一下,剩下便是空dàngdàng。戚世忠静默地看着楚邹,亦有些讶然他今日这样的变化,低沉、省慎而容忍却并无有自己先前以为的萎靡。看来这二三月自己不在宫里,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戚世忠的老鹰眼里便凝了凝笑。
    窄窄的琉璃瓦四方门下,长大后的年轻皇子爷背影清瘦,落寞的袍摆在修长步履下一翩一拂。楚昂从门前路过,侧头看了一眼楚邹,看着他脚下胖狗儿屁股摇摇摆摆,心中便不禁暗动了恻隐。又想起初夏傍晚的午后,那坤宁宫殿门前晃过的四岁孩童模样,手上拿着一只丑八怪风筝,问他是什么,嫩声稚气答:是巨翅神shòu。
    那时已是皇后对他心埋愁怨的时候了,他彼时对他笑,心中却qiáng敛着无奈。
    张福勾着头说:一晃殿下也长大成人了,当年进宫的时候才是个矮矮的小人哩。
    楚昂便目光一敛,再不说话。
    第135章 『贰柒』素ròu荤香
    天一门下的考试已然开始,两排小灶炉子生起烟来。十三个头扎布巾的宫女各就各位,切菜的切菜,勾兑的勾兑,菜板子、碗碟子发出噔叮轻响,一切井然有序。
    对面树荫下坐着一排人,分别是尚食局的三位女官、尚宫嬷嬷还有孙宫正,再就是御膳房请来的两个掌勺大厨。
    陆梨站在二排第三的位置,灶面上摆着她清晨鲜采的三片荷叶,此刻已经被清洗gān净。她白皙的脸颊是柔和的,做事儿有条不紊,宫廷的一应规矩在她身上总是流露得自然又贴切,就彷如浑然天成。这六局的宫女来来去去,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苗子了,尚宫嬷嬷与尚食女官看她的目光中是含有期许的,互相对看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哼。孙宫正端端坐在正中间,见状便耸了耸颧骨。六局里她的权利与尚宫是相互制衡的,但尚宫嬷嬷一向比她为人好说话。这会儿她看着陆梨的不紧不慢,嘴上虽叱,到底升起一丝怀疑,该不是ròu换错了?
    但陆梨的表qíng很快却为难起来,轮到切ròu的时候才发现本该的五花ròu被拿成了瘦ròu,她此前已经试过好几回,用瘦ròu蒸出的荷叶ròu不如五花ròu来得软嫩苏烂。但此刻再换已经无从去换,便只得往下用刀。然而才要切下去,却又乍然发现那细微的纹理不对竟不是猪牛羊ròu。她的刀口便顿了顿,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她怎么了?
    是呀,方才还好好的呢。
    树底下围观的姐妹们不由悄声议论,这些天陆梨做出的菜她们尝了,可好吃,不晓得她这会儿遇到了什么难处。
    孙宫正脸上的表qíng这才快意起来,慢悠悠责道:都啰嗦什么,没本事的就别在鲁班门前弄斧罢。
    绛雪轩前一直瞄着动静的李兰兰也看到了,转头对孙凡真笑:瞧,还是你姑姑厉害。这就让她考不上,省得她继续现风头!
    孙凡真叫婢女往指甲上涂着丹寇,应道:得亏了七巧那丫头打听到她的菜名,不过就怕考不上也照样扼不住她,不是还有一手调胭脂的功夫嚒。
    最近康妃身子不顺,皇帝召幸了她几次,她便整个儿沉浸在那爱cháo里头,像把什么事儿都看成身外物了。李兰兰听着瞧着,果然又不快活起来:调胭脂总好过天天做好吃的往娘娘皇上跟前送。
    又把殷红的嘴唇抿起:顶好叫她那双手废了才好呢。
    沙漏静悄悄地走着,一个时辰为限的考试时间,眼瞅着有些做得快的已经端过去了。在众位考官跟前一呈,各人品尝一口,然后给出相应的花枝。三枝是上等,两枝是中,一枝是下,自有女官在旁统计。
    看陆梨还在那边踌躇,小翠绞手着急道:陆梨平素在咱们局子里,那可是连白菜冬瓜都能一天做出一个花样来,今儿这是出什么状况了。
    chūn绿看着陆梨手上的ròu,蹙眉猜疑道:怕是那食材有问题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陆梨进宫来就是为了当个掌膳的女官,这要考不上,不晓得该有多打击呢。
    讨梅回忆方才看到的一幕,心里便有点过意不去。其实此刻看着陆梨脸上的纯和,真也不像那种会摆弄朋友的人。她嘴上便不自觉地呢喃道:万一真考不上,明年不是还有机会吗现在就这样老实待着,不也是挺好?
    chūn绿因为焦虑,并未在意她的表qíng,也就只好皱眉点了点头。
    陆梨自然也隐约听到议论声了,心下不着急是假的,只是脸上兀自做着泰定。那ròu是猫ròu,吃猫ròu是不祥的忌讳,她猜着一定是谁暗中做鬼了,此刻若是将错就错地做下去,稍后一定会被揪出来,说连猫ròu和瘦ròu都分辨不出,考不上不说,还得受罚。但若是不做,一碗荷叶ròu就没有了食材,那还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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