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榛子正在右侧门下逗狗,着一袭修身的森青色太监曳撒。在陆梨的记忆里,小榛子几乎都是一年也难得开口说三句话的,他长得并不好看,五官普通得还有一点土气,当年十四岁时跟着楚邹,八岁看脸的楚邹心里其实是瞧不上他的。但奈何那是张福亲自挑拣出来的苗子,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如今已经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公公了,肩膀微有点勾,看见陆梨来就把路让了让。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陆梨,反正每次看见她和楚邹怎样,都像并不觉得稀奇。逢到张福把他叫去问话时,也从来避开这档子事不说。陆梨微微对他颔了颔,浅笑问:殿下可在?
声音轻轻地在寂旷的废宫里回响,风一chuī就飘渺开,不怕吵扰了前院的人。
听见小榛子低声答:在里头。眼睛往chūn禧后殿门一看,似有什么yù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又什么都没说。
陆梨就径自走了进去。
斑驳掉漆的高红殿门微掩,里头光线昏暗,大酷暑的天竟是把窗扇子全都闭起来。正中的书案上摆着大师兄早上送来的三个荷叶ròu,原样儿的放着没动。她以为楚邹在睡觉,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百年的老旧殿梁下沉寂又空旷,并没有回应。
陆梨便把篮子一搁,去到右端间楚邹的寝屋里看。那铺着简单凉席的四角架子chuáng上也没人哩,陆梨透过窗fèng往外头瞧了瞧,怕不是在前院练箭呢。看见chuáng沿搁着一套素白绸的中衣中裤,她就走过去帮着他叠起。是纯白面印着铜钱底子的绸料,裤腿儿长长直直的,他打小的时候就是腿长,半夜里抱着他睡就跟抱着一樽踏实的木头条。
她把楚邹的裤腿在腰上比,那长度就从脚踝骨比到了她的胸口下。
角落的檀木花雕旁,楚邹正跟个死人样的泡着澡,头搭在圆木盆子的边沿,散下来一幕浓墨般的长发,还真是像一樽枯死的木头。眼角余光一瞥,然后就瞥到了陆梨胸前的那一垅锤锤,他就很冷蔑地收回眼神。
今儿打西一长街一回来,他就叫沈嬷嬷弄了满满一盆温水搁里头泡着了。一直泡到了现在,那水早已经凉却,浑身都泡得有些麻木。但那水面dàng漾,他沉在里头便如同思绪飘渺,什么白天见到的江锦秀、父皇清瘦的面庞、老太监张福的话便跟着水面dàng来dàng去,叫他抓不住,脑袋就似也放空了。
本在半梦半死着,忽然却一股淡香踅来。那声息一靠近能把空气都化得柔软,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可心里偏就是不爱睬她,或是因自弃如今的寒碜,或是因置气她的变化美好。就只是忍着沉在水里,听她在他的chuáng沿那头窸窸窣窣的搞小动作。
陆梨可不知道有人在窥视自己,叠好了裤子又给楚邹叠衣裳。那衣裳有一抹熟悉的沉香,是他少年时就喜爱的宫廷熏制,她不自觉地把他衣裳在鼻子上嗅了嗅。没人的时候那些掩埋在心底的旧qíng旧绪这才给显露出来,人一来,一切就又都藏起了。死去的人本不能够再活,可这紫禁城里,人一回来心就也跟着回来了,到底还是对他眷怜着难割舍得下。
一应都收拾妥当便准备走了,走到殿匾下却听到本是静谧的身后忽然极细微的咚一声响。像是水声,她本来还没注意,正要移步,那声音却又轻轻地咚了一声。像在特意提醒她一样。
陆梨转回头一看,这才看到幽暗的角落里垂着一幕墨发,有个大木盆子里露出一方白色的肩膀。她心一紧,才晓得楚邹原来一直都在那头藏着哩。
走过去叫他一声,楚邹是在装死的,凤目耷拉着垂在那里,肃悄悄的,看上去像睡着一样。那十七八岁年轻的面庞上,五官清冷而俊逸非凡,看多了叫人恍神儿。洗澡也不脱衣裳,挂着单薄的中衣中裤就下了水。
陆梨猜他一定是在御花园回来后心qíng不好,这就故意的亏待自己。他打小就生有这样的恶根,qíng绪一yīn郁就自我惩罚,比如大冬天的叫她用凉手儿一遍一遍不停地拂他的脸。他自己被拂得五官都变了形,痛不痛不知道,她倒是拂得骨头都发麻了还不许停。回去后老太监陆安海看到她发红的手面,气得就没少在背后磨牙:那臭小子,真该揪起来胖揍一顿哩!
她听了又怜疼他。
陆梨试了一下水温,果然早已经凉却了。她怕楚邹生病,便轻轻推他:殿下快醒醒,起来回chuáng上睡。
但却是推不动的,那硬健的身板就跟个泰山似的巍然难撼,推多了还往她身上倒。她仔细凝了下他微颤的眼帘,薄唇也似乎在紧抿,想了想拿他没办法,只得用两指头去掰他的眼皮儿。
少女的柔香袭来,掰着软绵绵的叫人牙根都似咬不紧。楚邹兀自闭着唇齿任陆梨掰着,那眼珠子涣散着在眼白里转来转去。陆梨孜孜不倦,雪白的颈子像一只鹅,胸口锤子因着动作而晃,楚邹睇了一眼,然后陆梨就看到他的瞳孔里聚了不自然的光。
是醒着的。这一招可管用,从前小时候缠着吴全有出宫,吴全有装睡不肯去,她回回就去翻他的眼皮儿,翻着翻着他就睁眼了。
但晓得楚邹爱面子,陆梨也不戳穿他,便恬恬一笑道:殿下终于醒来了,这水凉,快换chuáng上睡去吧。
哼。楚邹冷吭了一声,没好气地yīn下脸。
陆梨也不管他,顿了顿,又道:今儿殿下出禁宫,奴婢瞧着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当时那么多人,不好过去和殿下说话。若是和殿下jiāo谈了,回头被小姐妹们盘问起来,晓得我偷着来看你,给你送食儿,今后就不方便再来了。说着轻轻帮他拭了下额角的水渍。
楚邹躲了躲没躲过,陆梨身姿贴着盆沿兀自好耐心。他就又看到她坠坠迎迎的小梨瓜儿了,这样看不是特别大,可是看着却是顺眼的。他又因着这个顺眼,心里愈发的没好气。因为想到了同是女人的江锦秀。
楚邹就冷声道:不用你装好心。这紫禁城里人qíng也不如一条狗,想说的说不出,不想应承的推之不去,想脱身的走不掉。你回来既不是为了爷,就不必假惺惺地跑过来炫脸子,爷如今的寒碜也与你没关系。你但要往上爬,自个儿攀着老二去吧,不必两面三刀的又跑来这废宫里刺我的眼。
那清俊的脸庞因着泡了太久的澡,而显得很苍白。英挺的鼻梁勾勒着冷漠,说出的话也一句句剜人的心肠。什么叫攀着老二呢?张贵妃那里她先前时常去,若是要攀着二皇子,她又何必这么辛苦地躲着人前人后的来瞧他。
陆梨知道他今天被人嘲笑了,心里一定很苦闷,便依旧耐耐地让着他道:殿下在说什么?听着怪叫人难受的,快不要再说下去了。
楚邹听到她说难受,那心里的堵郁倒好似一瞬得了疏泄的去处。便漠然地把陆梨抚在额头的手拂开,越发低声道:难受么?话都是你自个说的。既是心变了,爷也不想再看见你。免得心底难得存下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到最后也被生生地摧毁了。看不见你,她就还在爷心里gāngān净净、贴着心尖的活着。看见了,倒污着了。
呀他动作来得突然,陆梨措不及防,手背顿地磕在了木盆的边缘上。那手背前二天才被蛇咬伤,这会儿纱布下青紫未褪,碰着了就连着骨头连着筋儿的疼。
陆梨手上一麻,指尖的帕子便掉进了楚邹的水里。
可她的心也难受着呢,今儿见到了江锦秀,过chūn花门的时候又记起来陆爸爸。离宫前的那个秋末,楚邹伤了她,她用弹弓打着小碧伢的屁股晓得了自己是个女孩儿,一下午一个人静静地杵在chūn花门下不肯回去。是陆爸爸歪着肩膀迈着虚浮的脚步来找她,说: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薄qíng,叫你别和他缠,你一意不听。现下知道后悔了吧?早gān嘛去。
可不就是么?他薄qíng的时候他自己都忘记了,每次忘记了就又反过来怪她,生生地剜着她的心口疼。那年若不是他瘦伶仃的站在增瑞门下,叫她最后给他送一回食儿,陆爸爸也就不会替老朕送差事,就不会中了锦秀的计。她心里对他也还有怨呢,可她想要他好,想要他重新站起来了去对付锦秀。
本来就是qiáng装着笑脸来看楚邹的,语气总是耐烦,被楚邹这般一刻薄,陆梨心里顿时也委屈起来。
那手面因为磕着了盆沿,钝钝地痛着,她就也不说话了,只是隔着纱布在指尖轻抚。
周围忽然就悄静下来,老旧的蓝绿天花下只剩下两张沉默的俊逸绝美的青chūn脸庞。
少顷,那少女亮潼的眸子里便似挂了水雾。楚邹不自然地斜了一眼又斜了一眼,这才发现陆梨手上细薄的纱布。他就最怕她哭,默了一默,只得问:手怎么了?可是碰重了你么?拿来我看看。语气很有些别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