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停灵满三七后,出断虹桥往西华门送出去,那漆黑的棺木上披着锦幡,白纸在空中如花漫洒,蝴蝶一样地带着人灵魂飘走。彼时六岁的陆梨矮矮的贴着十岁的楚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往门下挪移,那时候的楚邹无意识地牵住她,指尖都在微微地打着颤。她听见他对自己说: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了,没娘。然后少年的眼眶里顿地湿却。
从皇陵回来后,就把自个像个长条儿死人样地横在chuáng上,又叫她用小手一遍一遍地拂他眼睛,拂着拂着他漂亮的五官忽然就挤得变了形。那是她头一回看见他那样哭,在关起殿门后无人的东宫寝榻上,痛苦地咬抑着声音不愿被外头听见。彼时尚未开化的陆梨看在眼里,心底里疼得一刀一刀都快要碎掉。
楚邹是晓得母后基于陆梨的意义的,打小就杵在孙皇后跟前长大的陆梨,小脸蛋蹭着孙皇后的肩头看她描瓶绘画,贴着她看不懂也痴痴地看楚邹从宫外捎回的信函,孙皇后从来也未曾怪过一句小太监不懂礼儿。她死后,她就大冬天坐在她宫外头的台阶上晒太阳,她给了她起初的、她从来都陌生的类似娘亲的暖和。人说七年为yīn界一轮,今岁祭典一过该去投胎了吧,楚邹今天这朝不该不来叫自己。
但面上只是掩瞒着,做轻描淡写道:四殿下xingqíngyīn郁寡淡,我左不过是个送膳的宫女,在他跟前可说不上话。
轻声慢语话毕,见青石砖铺就的灶面上有只细小蚂蚁在爬,怕爬进了锅里,忙用筷子将它挑开。只袖子才拂过两个挨着的白瓷汤盅,却瞥见其中一个盖面上似有些微晶莹的粉末。陆梨用手指轻沾,亦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看那盖面上一个小小的长字,猜着怕不是送去给长chūn宫的孙凡真或者李兰兰,心下不由微微一跳。
那盅子里沸腾的汤水把碗盖震dàng,若然再晚一些被淹没,她怕是都发现不了。陆梨连忙抬眼朝窗外望,二道门内正出去一个矮瘦的宫女,面生得从前并未有见过。可惜她跨门槛时裙裾撩起,那脚上的粉紫色花绒却出卖了她。
刚进宫的三等奴婢可能不晓得,内廷的宫女穿鞋有讲究。新一波秀女进宫,头前的宫女就升级成了姐姐或姑姑,鞋都是一样的底子和面,上头装饰的绣纹和花样可就随意多了,能穿这种花色的大多是出自几个主位娘娘跟前的人。
这阵子因为孙凡真和李兰兰怀孕,她们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宫里头都说将要有两个新生的qiáng主儿要起来了。怕不是因此遭了谁人的惦记,但淑妃与德妃是不可能的,其余的约莫就是贵妃和康妃又或者是那几位有子嗣的娘娘。
虽说对孙凡真与李兰兰并无好感,可眼下她二个都怀上了龙嗣,是万岁爷心头正紧着的新晋美人。方才走神儿没注意有人进来,这当口锦秀身边的香兰恰好也不在,一个灶膛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各自忙碌的司膳,若然出了事可没人能说得清。
但把汤倒了、打了必又将那位施药的娘娘得罪,陆梨正待寻思着如何应对,便听外头传来叫唤:梨子,梨子,榛公公急事儿寻你。她急急忙忙来不及细想,仓促间便拔了根头发往汤里一溶,跟着走了出去。
抚辰门外小榛子换着一身靛蓝的曳撒,发戴冠帽,一贯土气白净的脸看上去也显得庄重了许多。陆梨问他:榛公公找我何事?
小榛子睇了她一眼,只哈着腰答:爷说他那条朱缘边的镶玉革带找不见了,差我来问问梨子姑娘可瞧见。
这表qíng这问话,陆梨听了嘴角就抿起,一早上挂着的心始才蓦地松下来。撒谎呀,那礼袍与玉佩革带,她明明前儿晚上就给他叠得方方整整的搁在柜子里,怎的偏就一条革带寻不见。可别扭可骄傲的爷,每次都使唤人奴才找这些蹩脚的理由。
但她心里也想他,陆梨便解下围裙擦擦手走了。
那脸上一朵淡淡霞云掩不住,小姐妹们又都羡慕:还说人无心,瞧瞧这都差遣自个的亲随来捎你了,这锅背得可真冤枉。
陆梨打小也能装,只做嘴硬揶揄道:叫给派膳,眼下倒成粗使的奴才了,连件衣裳找不着还要传我过去呐。说着把裙子一揩,紧着两步就跨出了门槛。
chūn禧殿里,楚邹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衣纁裳。清展的身躯,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火与华虫及虎蜼宗彝。此刻一个人端坐在花梨木长条案前,光线yīn凉,他睿毅的目光有些深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见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白玉冠束于头顶,一张脸衬得俊逸非凡。
陆梨一瞧他分明已把那朱缘革带束好了,她就站在门前问他:殿下找梨子过来何事?
手撑着门扇儿,钟灵毓秀的,花容月貌着。
楚邹蓦地转过头来,只把jīng致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无事就不能找你么?过来给爷把旒冕戴上。
第155章 『肆捌』哀思已矣(修)
长条形的玉衡,前后各垂下赤白青huáng黑五色的九串玉珠。陆梨半哈着腰肢,把缨带沿楚邹的两鬓系上。纤盈的指尖拂过他颈上喉结,贴得太近,不自禁又想起前夜咬着他肩膀的一幕,双颊便微微漾开赧红。
楚邹dòng透她脸皮儿甚薄,偏好整以暇问她:在想什么?
寂旷的殿宇下他袍袖jīng致繁复,那青衣纁裳虽不及玄色太子冕服威风,可衬在他清展的身躯上却恁的是个颀俊。他又惯爱穿素色的里衣,那洁白jiāo领严谨整齐,每每只叫人莫名心动。
陆梨便敛回神绪说:爷今日这身打扮可威风,过不了多久大抵该要复位了,顶好赶在年底前搬回宁寿宫,这死人的冷宫里不能住人。
蚊蝇子在耳旁嗡嘤作响,楚邹早已是视若无睹,只应道:回去做甚?爷倒觉得在这里挺好,冷清宽敞无人管束,一个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倒是真没说错,一句话说着又让人想起前天夜里澡桶子的咕咚咕咚。这寂寞宫墙之下行动确然自由,连那死人的萱寿堂也不晓得几时被他收拾了,扑了张硬凉席,又往chuáng头扔了个枕子。他无事便把她箍在颈间躺着,两个人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便那么躺着、互相玩着手指头也能躺一下午。
陆梨凝了眼楚邹英俊的脸庞,半正经半试探道:爷说这些让人笑话,怕是今儿一过殿下就该要纳王妃与良媛了,总不好叫人也跟着你住这样的地方。
一股子酸意突如其来,知她蠢瓜子其实聪明不好糊弄。楚邹逗了逗陆梨下巴,想起父皇的话眉宇便微微一凝:总归还没到那时候不是么?真要娶了人进来,便是这破屋陋梁的,爷也一样将她疼到天上。
前天还说沧海桑田呢,今天就这般泰然自若地要娶人进来疼。陆梨就莫名吃味,转身去收拾屋子:随爷的高兴呐,委屈在谁我也cao心不来。
那发辫儿沾香,动作好生别扭。楚邹便好笑地把她扳回来亲了一嘴,轻语道:生气了?那便娶你好了。前儿把你弄疼,昨儿忍着不见你,今日可好些了么?
凤目中溢着柔qíng,几许讨好之意,他现如今倒是学会时不时对她现讨好了。
陆梨心底里是依眷楚邹的,便一开始提醒自己这宫中唯皇家qíng缘最薄,哪怕被他一点点半诱半引导着把衣裳看了,她也是提醒着自己不要动了爱。可那天晚上他但一把那个抵进她里头,那种窒息的无从去路的痛,却像把她的生命与他紧紧牵连在了一块儿。那牵连能叫人灵魂通体,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孤与鸷都qiáng行与她合而为一,她再想起楚邹,便抹不去了男人之于女人的那种念挂。
这qíng也像是生来就该与他,明知道无果却停不下来。
陆梨应了声疼,嘴硬答他道:殿下是要成大事者,又怎可将婚姻儿戏?后宫关系着前朝,该当如何之时便自当如何。这玩笑陆梨不当真,只打今儿起殿下该要适可而止了,如今你步履薄冰,每一步都须行得谨慎,莫要叫人落了话柄子去。便是被吴爸爸晓得了,他也会挂心忧虑。
楚邹自己也预料不得那天晚上怎么就突然和陆梨,但心中却是不后悔的。因说到养大她的那两个太监,不禁复杂地拧起眉宇。
对于苦脸瓜子的歪肩膀陆安海,他是愤懑且摒弃的;而对于吴全有,这个据说除了戚世忠外,阖宫第二个没人敢轻易招惹的膳房大掌事,他却有些不知名的忌讳。大抵因着吴全有黑着一张颧骨耸突的脸,这些年从未与他说过一回话。而楚邹却分明知道他因着小麟子和陆安海,四年来对自己的口粮没少亏待。
楚邹jīng致薄唇便在陆梨眉上轻沾,大略地避过话题,惆怅笑道:就不肯对爷多一点信任么?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爷先把话儿在心里存着。书上说头一次疼,但把那路子一拓开,今后就都是顺遂与快乐了。爷今儿想用竹笋ròu丸子莲花汤,你可愿意给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