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日那天,翰林院学士带高丽使臣参观圣济殿的藏书阁,出来的时候楚鄎正和几个太监在踢蹴鞠,不小心飞到了李仁允的脚跟前。奴才正想走过去捡回来,他却抬起脚在靴面上掂了掂量,然后飞起一脚正好踢到了自己的身边。傍晚夕阳金灿,看见他弯着眉眼,笑得目若朗星,怎看着像个大男孩一样亲善。
楚鄎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瞧过皇家人能有这样的笑容。他后来就差人去宫外主动叫李仁允进宫,李仁允竟也十分好耐心。他对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似无所不知,只是遇到汉学上的东西不懂,又会蹙眉问:哦,是么?殿下可容在下想想。楚鄎便得了卖弄学问的时候,还有个人那么专注地听自己讲。
他瞅着王世子清逸的颜貌,忽然便想到了陆梨,一意要李嬷嬷与陆梨同去。
但这一去,少也得五六七八天了,李嬷嬷若去,陆梨就一定得跟去伺候,吴爸爸又有差事上忙碌,宝宝不能那么多天没人照顾。李嬷嬷便托词,说体谅陆梨近阵子照顾自己辛苦,让陆梨陪同楚鄎去散散心吧。
散散心也好,试试看宝宝离开娘亲几天适不适应。
那时天佑已经快满两个月了,学会了听声音找人,陆梨时常晾洗衣服,就把他搁在廊檐下的摇篮里,他会睁着眼睛看陆梨。虽然没有喝过母rǔ,但是养得可讨喜,胳膊白胖得就像是藕节节,脸蛋也圆嘟嘟的,眼睛又黑又亮。隔壁皇十二子时常哭闹,搅得宫人们听风就是雨,他却从来不哭不闹,甚有主意似的。初时看着还跟楚邹一个模样,养了这两个月长开来,倒是有几分陆梨的影子了。陆梨给他在头发上系了两个小揪揪,看着粉扑扑的像是个女孩儿。吐着小舌头,陆梨走到哪儿,他的眼神就随到哪儿。偶或发出几声撒娇一样的呃呃、呜呜自语,很陶醉似的,像在讨她的抱。
陆梨手上活计忙不过来,一边搓尿布一边回头逗他:小天佑呀,这样看着你娘亲做什么呀?
日头下她眯着眼,姣美的脸庞含笑,发辫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他听见她对自己说话,立时兴奋得又是蠕手又是蹬脚丫,咧着没牙的小嘴儿笑。笑得可开心了,那样纯粹和满足,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小皇孙。
偶尔找不见陆梨了,换李嬷嬷抱他,他的眼睛便会四下里张望着到处找。到底是有多黏娘呢?好像要把陆梨幼小欠缺的那些全部都补回来似的。陆梨搂着他的小胖屁股,心里是有多么的舍不下。可这个孩子,注定不能让她带在身边养。
那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了,等到八月秋收之后,大抵楚邹就该要回朝。他这一去当真是毅然决然,中间多少个月,其他官员都曾回来探过亲,就他一次也不曾。陆梨想,等他回来后,自己大概也要回芜花殿了,皇帝不会让她与楚邹有机会见面,说不准这芜花殿过个二年也住不下去。
但她的生命中,似乎有了这个小宝贝后,除了报仇又多了一份计算。她想,出去走走也好,看是否能有什么转机,既不误了报仇又可继续留在后宫里。
去的那天是个清凉天,大早上喜娟进宫来找她。自从去年楚邹离宫后,不多久老二就也去了西南平乱,一个王府都是归喜娟上下打理。喜娟本就生得模样周正,这般历练之下倒是颇有几分姑姑风范了。才一年呢,往上爬的路还宽着,陆梨瞧着也高兴。
进内廷后先去贵妃宫里拜见完,就兴高采烈地到西六宫这头来找陆梨。因为怕吵扰李嬷嬷,只站在抚辰院外头的巷子里等。
为了冲散婴儿的奶气,李嬷嬷在院子里养了好多盆花花糙糙。清晨阳光明媚,雀鸟儿在枝头上啾啾叫,小天佑醒得早,一大早就在chuáng上蹬脚丫了。趴在陆梨的怀里不肯下来,李嬷嬷扒了老半天扒不下,只得骗了他一声吴爷爷来了。他那时候也已经会记得两鬓有点白的吴全有了,天生学他的爹爹有着敏慧的辨识。小脸蛋往旁边一找,陆梨便把他丢在李嬷嬷的怀里出了院门。
第188章 『捌拾』西苑听风
出内右门往西华门方向, 便看到一排马车已经等在那里。除却二公主楚池忽然生病不去, 其余的后宫主位与皇子公主悉数到齐。大清早风轻云淡,都把车帘子挑开透气, 第三个车篷里坐着一袭水红宫裙的孙凡真,上了淡妆的脸颊丰美了不少, 好如夏日熟透的水蜜桃,白里透着红。
身边奶妈怀里兜着三个月的小十二楚郆,眼下可是宫里最为娇嫩的小新人,怕被风chuī,素日里包得太严实, 挂着金链子的小胖手上还扑着痱子粉。正把脸从奶妈肩头上探出来, 那粉嫩小嘴儿黑眼睛的倒真是很有几分皇帝的痕迹, 不怪楚昂近日下了朝总往咸福宫里去瞧。
自古母凭子贵, 她现在身边伺候的宫嬷也都是宫中最为得力的。相比之下, 一旁李兰兰的随车排场就显得弱了许多, 李兰兰的妆亦化得比她浓,可眉间的颜色却明显不及孙凡真。时而瞥眼过来, 扫一扫孙凡真丰润有致的媚态, 眼里便难掩几许酸妒。
孙凡真自是依旧笑颜对她, 但实际里的味道可就只有她两个晓得了。从一开始李兰兰就趁孙凡真着凉之际抢先承了皇帝的幸, 后来张贵妃施的滑胎药又故意换到孙凡真这里, 如今生孩子又硬要抢在她前头,可知她孙凡真虽然后知后觉,但也是出自深宅大户不吃素的。进宫就知道了, 这后宫里就没有真姐妹。
看见陆梨迎面过来,便对陆梨意味深长笑笑。和孙凡真的丰腴少妇姿态不一样,陆梨的身段一点儿没变,经李嬷嬷的月子调理,再加上素日照顾宝宝辛苦,依旧肩儿窄平腰肢纤蔓,看着还和个姑娘家没两样。
彼此心知肚明,陆梨便也对她点下了头,自往后头马车走去。
往后便是几位皇子爷的了,二皇子楚邝着一袭绀色团领窄袖常袍,发束墨玉冠,正身量挺拔地站在车篷外。一别半年多不见,看去侧影健实了许多,脸庞亦黑瘦下去几分,却更加有男人味了。正要揽chūn绿腰肢上车,蓦地看见陆梨一娓裙裾踅来,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般娇柔,目光便是瑟瑟然一滞。陆梨对他轻施了一礼,并无有说话,他蠕了蠕嘴角,想到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终究是自愧不知语。
chūn绿柔顺地站在他魁伟的身旁,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得有许多个月不见了,人也似乎丰盈曼妙起来不少,不像之前总是一副弱柳扶枝的西施模样。
听小喜子说,自从皇帝把她指去给楚邝之后,楚邝把她安置到先前给陆梨预备的那个院子。一开始并不去过问,后来渐渐却时有动静从院墙里传出来。十月去川蜀办差那段时间,先也没带上她,没多久却叫手下把人接去了,直到过完年才又送回来。空了中间四个月,回京近一个月更是几乎日日闹出动静。
看chūn绿这般依恋,想来老二后来对她必也没有亏待。陆梨心中的亏欠总算些微平复,便对chūn绿打了声招呼,chūn绿羞赧低下头。
怒泥,老三楚邺正把儿子抱去给德妃,乍听见陆梨的声音,楚恪忙叫了一声:我要去怒泥那里,和她乘一趟马车。边说边蠕着腿儿想要从德妃膝盖上滑下来。
老三不得法,只得把他往陆梨这头牵。已经小三岁了,走路不再扭扭歪歪,满脸稚气地装着小大人。过来就牵住陆梨的手:我父王说,和你待一块儿他放心。
说的什么话,楚邺可没说过,脸上不禁苦笑无力。
辰时的紫禁城,朱红宫墙下浮着几分薄雾,日头淡淡打下来,照在楚邺清雅颀长的身躯上,总是莫名叫人心生怜恤。他的王妃胃里长了瘤,一直反反复复从去年六月拖到现在,听说没剩下多少日子了。他的命途也是辛苦,从小自己身体羸弱,等纳了妃便轮到妻子了,舒坦日子没过几天,接着就又当爹又当娘。因为自幼被人忽略,便也习惯了沉默和承受,只是内忍着,多少风云藏于腹中而不表露。那清削的下颌与浓眉长眼,乍看去倒是和奉先殿里的奕成祖楚玓有几分像,明月珠子,玓瓅江靡。
眼睛只是专注地凝着陆梨:又要给你添麻烦了,近阵子还好吗?
在陆梨的身世曝出来后,楚邺原见过陆梨一面。那时楚邹已经远赴浙江了,chūn禧殿里空空晦暗,楚邺有曾去过,看到楚邹弃下的《chūn美图》,便知了四弟决绝的狠意。有天楚昂召见陆梨,出来时两个人迎面对上,陆梨尚咬着嫣红的唇瓣,他的目中却先露了温和。
楚邺说:总归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说当年为何看见你便眼熟放不下。
那目中熠熠,似是怕她伤心,倒自个先开玩笑哄起她来。忽而又拂了袍摆转身:若时光能后退几年,无有今时的这些牵绊,他不要你我带你离开。我不介意。
嗓音掖得甚小,以至于陆梨一直都当做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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