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明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两步。
赫钟隐停下脚步,目光向后扫过,那神情无悲无喜,冷漠淡然,却似一根钉子,将兰景明扎在原处。
两人离开棚子,身形在小巷角落一转,倏忽便不见了,兰景明捏紧拳头,心内暗啐自己,他知道自己该转身回棚,或者回将军府去,当做今日的一切全没看到,对这些浑不在意,可两条腿并不受自己掌控,它们带着他亦步亦趋,远远跟在赫钟隐后面,沿院外大树攀爬上去,坐在围墙顶上,遥遥看向里面。
赫钟隐将赫修竹放在榻上,掀被褥将人包裹严实,赫修竹脸色煞白,唇角紧紧抿着,额上冷汗直冒,唇角冒出一条血线,被赫钟隐小心擦去。
赫钟隐熬了一碗浓药,倒了几碗热水,挨个搁在塌边,他脱|掉外跑,换了一身轻便装束,背上一只布包,回身合上房门。
兰景明翻下围墙,两手搭在墙边,大半个身子挂在外头,冒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盯着人看。
赫钟隐飞身踏上房顶,疾步轻点几下,跃上隔壁房顶,整个人似只轻盈燕子,飘荡飞过城墙侧门,隐入暗夜之中。
兰景明目瞪口呆,慌忙爬上围墙,学着赫钟隐的模样跟在后头,他自小翻山越岭惯了,爬树翻山不在话下,身形虽没有先生那般敏捷,还是能跟上的,他远远坠在后面,跟着赫钟隐翻出城外,爬过陡峭山峰,来到雪莲山脚下。
雪莲山终年积雪不化,山峰陡峭如刃,溪水终年结冰,几块残树老根横七竖八立着,插在山谷上头,活像几根风化后的人骨,遥遥散在雪中。
这里终年无人,常人经过这里都会绕路,恨不得躲开八百丈远。
为什么先生会来这里,之前赫修竹说他要配出解毒的方子,难道有甚么药草是这里长的,别的地方长不出来?
未等思忖明白,赫钟隐已从布包取出绳索,系住上方枝干,脚下提气一蹬,遥遥攀爬上去,待踩上石头便收起绳索,在悬崖峭壁之间攀行,看得人心头忐忑,生怕他一脚踩空。
兰景明不敢随着他的路线上去,只得另起炉灶,捏着碎石向上攀爬,用力时才觉胸口疼痛,他骨头已长好了,皮肉还是青的,随动作上下牵扯,折腾的他牙根泛痒。
天色愈来愈暗,风声呼啸更厉,雪浪自云间飘落,在颈边融化成水。
兰景明打个喷嚏,撕掉一截裙尾,在小腿缠上几圈,出来时太过匆忙,甚么都没法去拿,眼下冻得嘴唇哆嗦,脸颊都是木的。
夜色渐深,风声覆住脚步,暗夜模糊目光,手下的石头滑溜溜的,被雪水都泡化了,兰景明硬着头皮攀爬许久,再抬头眼前空无一人,脚下万丈深渊,碎石咕噜噜沿身侧滑落,噗通噗通坠下去了。
兰景明急了,若是寻不到人,他便白白跟过来了,前方有个滚落石块堆成的山洞,兰景明手脚并用爬进里头,刚想休息一下,背后风声大作,他察觉不对猛然转头,后颈被人捏住,向前翻转半身,狠狠压上石壁。
后背撞上石壁,咽喉被人捏住,兰景明脸色通红,挣扎喘息出声:“放手!”
胸前皮肉生疼,后背想必也撞肿了,先生为何次次毫不留情,将他当做毒蛇猛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赫钟隐不为所动,指头掐紧半寸,静谧山洞里风声渐歇,两人呼吸相闻热气拂面,彼此心绪紧绷。
“为何随我过来,”赫钟隐冷冷吐息,“究竟有何目的。”
“咳,我说,我说我,担忧,赫修竹,那小子,”兰景明呼吸不畅,自齿缝喘|息出声,“你,你不会信吧。”
话音未落,兰景明额角崩出青筋,挣扎的力气要耗尽了:“我,我替阿靖来的,你来寻药,我也替阿靖寻药。”
“寻甚么药,”赫钟隐道,“说来与我听听。”
兰景明被问倒了,他哪知道有甚么药,险些背过气去:“寻,寻甜棘果来,阿靖爱吃这个,说是吃了精力丰沛,气血充足,还有止痛功效。”
“我遍尝百草,未曾听闻过这甜棘果,”赫钟隐道,“莫再胡编乱造。”
“这世上,这世上奇珍异草众多,怎,怎可能,全被你知晓?”
“奇珍异草再多,”赫钟隐云淡风轻,“没有我不知晓的,若有我不知晓的,必定还没长出来。”
兰景明眼前发黑,险些噎过气去。
啧!
哪有这样目中无人、强词夺理的家伙!
赫修竹说他爹爹性情顽劣······绝无半分虚言!
“是,是阿靖要我来的,”兰景明双眼紧闭,一不做二不休了,“他知你来寻药草,怕你遇到危险,让我过来帮忙。”
赫钟隐眼眸微眯,瞳仁被墨色染透,隐隐洇出杀意。
兰景明屏气凝神,咬紧牙关,下一刻脖颈一松,他滑落在地,捂住胸口咳嗽,脊背弯曲成弓,心肝脾肺要呕出来。
他跪坐在地,双臂拢住肩膀,眼底沁出酸意,心底竟生出一分期待。
期待先生在意他的过去,问他为何进府,为何留在阿靖身边,为何会得到阿靖信任。
仿佛被问上一句······便能亲近一分。
兰景明唾弃自己,不知自己中了甚么邪了,几次见面没有一次平和,次次剑拔弩张,若是再凑上去,连命都要丢了······他还在期待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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