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明浑身都湿透了,甲胄披上水草泥沙,鼻间一道血痕,沿锁骨向下流淌。
那血涂抹不尽,被白雪映得如同红梅,遥遥映在水中。
陈靖恍惚一瞬,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再想又飘散如烟,甚么都触摸不到。
兰景明站立不稳,憋气过久腿脚发软,几乎要倒在地上,雅阁真慌忙奔来扶他上马,一群人再不恋战,纷纷后撤退回林中。
陈靖立在原地,呸一口吐掉口中泥水,盯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叫人去追,只让众人先去转移粮仓,以免再受波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般交手几次,他知道这鬼面修罗还会动动脑子,那个脖颈上纹王八的小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这般小胜一场,尾巴想必要翘到天上,今后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将人囊获掌中。
兰道真烧了几个粮仓,得意忘形之际被人用燃烧的箭刃射|上马臀,他自己外袍被烧焦了,整张脸如同从煤炭堆里捞出,回到营地进水猛洗半天,才觉得捡回一条命来。
兰景明肺腑难受,脸色煞白,一路呛咳不断,在马背上都要滑到马下,几乎坐立不稳,雅阁真在背后半扶半抱,好不容易将人送进帐中,命人在外看守,他自己去收拾残兵,部署防御阵型。
帐中黑沉沉的,只在角落燃着炭盆,被褥软绵绵堆成几层,躺上去如坠云雾,令人堕入其中,不想睁开眼睛。
喉中血腥不断,兰景明把头埋在枕下,掀起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竭力压住闷咳,不愿因自己受伤而动摇军心。
雅阁真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来他眼见格勒南征北战,皮肉伤痕累累,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一碗碗苦药一顿接一顿灌下,却还是没甚么作用,有时一道擦伤便会血流不止,换几次药才能止住,格勒从不在大军面前展露颓色,即便走路不稳高热不止,也要竭力保持平静,进了帐中才允许自己倒下,勉强歇上一会。
若论年岁······他比格勒年长许多,可若这般下去,格勒能否活到他的年岁还未可知。
兰景明不知雅阁真在想甚么,也不知外界是甚么状况,他如今总是全身发冷,有时睡上一夜,被褥都没有半点热气,无论帐中放着几个炭盆,那热意都如同云雾,风一吹便消散如烟。
他冷的厉害,齿间冒出凉气,牙关咯咯作响,被褥卷成一团,紧紧勒住身体。
好累好累。
太累了。
活着真的好累。
眼睁睁看着自己衰败,目睹自己走向无法挽救的结局,这比被一刀取命还要辛苦。
能放弃吗?
可以放弃吧。
他做了足够多了,除了对不起阿靖之外······没甚么对不起的,他问心无愧。
自己了结自己,总比最后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吃喝都要人照看要好。
只有在这种时刻,兰景明才允许自己软弱下来。
帐中无人,被褥里有个属于自己的窄小缝隙,他可以在这里呼吸,让往日强压下去自我了断的念头蜂拥出来,绕着自己疯狂旋转,砰砰撞击额头。
兰景明咬住舌头,齿间溢出血腥。
明明压在被褥下头,却好像还被压在水底,水雾弥漫上来,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淹没眼耳口鼻。
指甲拧住掌心,唤出几分神智。
停下来,停下来,不想了,不准再想下去了。
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要被北夷赴汤蹈火,要将阿靖他们都赶回梁国······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就此放弃。
脑中声响不断,嘈杂如兵刃嗡鸣,折腾的人躺不安稳,手脚酸软无力。
不知这般挣扎多久,外头夜幕低沉,暗夜长影摸进帐中,柔柔触摸耳骨。
兰景明恍惚爬起身来,踉跄来到河边,盯着水中的自己,他拂过脸上伤疤,将脑袋埋入水中,唤回几分清醒。
他看够了无穷无尽的大雪,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杀戮,可不知如何才能解脱,更不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能做些甚么。
也许甚么都做不了了。
他也没那么重要,没有甚么······非得由他来做。
靠着父汗给采来的补药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终归是到了尽头。
兰景明抹了把脸,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帐中窝成一团,这下倒是迷糊浑噩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天边本该亮了,可帐帘不知被谁围了几层,罩得帐中黑沉沉的,半点光都透不进来。
脑袋探出被褥,听到长勺与瓦罐相碰的声音,鼻尖嗅到药味,兰景明皱紧眉头,将枕头压在脸上,心中厌烦不已。
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喝得口干舌燥心火旺盛,究竟有甚么意义。
那苦药如同黄连,沿舌底洇入喉管,在肺腑缠绕旋转,难受的人几天吃不下饭。
不想喝了。
不想再喝药了。
一口也不要喝了。
老图真端着药碗过来,兰景明看都不看,一把甩出去了。
瓷碗噼啪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老图真片言不发,默默看他一会,转身再熬一碗,兰景明劈手摔掉,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年下来,兰景明从来没有这般任性过,他真的忍到极限,不想再忍下去了。
这般摔了五六个碗,老图真看了兰景明半晌,叹了口气不再熬药,收拾瓦罐走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