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声音始终不徐不疾,然而王允听他娓娓道来,竟觉心潮起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密谋除掉董卓,最后决定动手之前的那个夜晚。
王允已是听进去了,说了句自谦的场面话,道:“这都是众人相帮,才能除掉董卓。”
刘协道:“现在董卓虽死,凉州兵却还没有收回朝廷。朝廷也还未能东归。前路依旧艰险,稍有不慎,也许又会再冒出一个董卓来。”
王允道:“陛下是担心牛辅、李傕等人?”
刘协摇头,道:“朕是担心袁术、袁绍等人。”
王允诧异极了。
自除掉董卓后,王允已连忙发消息给袁绍、袁术等人。此时虽然还没收到回信,但在王允心中,早已单方面把他们认作了盟友。
王允问道:“陛下怎么会这样想?”虽然问着,但王允心中已经有了推定——小皇帝还年幼,会有这等想法,自然是身边人灌输给他的。而小皇帝身边,会对袁绍等人有敌意的,王允第一个就想到了并州军出身的吕布。
吕布当初杀了执金吾丁原,算是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如果袁绍等人归来,吕布又该何去何从呢?
刘协看他反应,便知道王允从来没有疑心过袁绍、袁术等人,恐怕王允也压根没想过除掉董卓之后天下大势的变化。
大约在王允看来,只要除掉董卓,朝廷东归,当初逃出洛阳各自抢占地盘的众将领,就会奉召而归,心甘情愿交出手中兵权,再回来做大汉的忠诚臣子吧。
刘协微一沉吟,道:“你现在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百官,底下万民,杀伐决断都在你一念之间。”
王允又是一愣,道:“朝廷自有法度……”
“如果今日不是你,而是一个只管修书的文士,看不惯蔡邕所言,还能立时就将蔡邕投入牢中么?”刘协微笑着,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举一则最新鲜切合的例子。
王允道:“陛下还是想要救蔡邕。”
刘协笑道:“朕是想要你体会一下袁绍等人此时的心境。”他慢悠悠道:“若是此时拿掉了子师你的高官之位,交给旁人——譬如说杨彪又或者荀攸来做,仍叫你回去修书,你可甘心?”
王允当即铿锵道:“若是陛下疑臣,只要恢复我汉室正统后,臣自当辞官还乡。”
刘协微微一笑,并不怀疑他的清正,就着方才的旧砚,慢慢磨墨。
一圈又一圈,墨汁越来越浓郁。
刘协淡声赞道:“好墨。”
王允却在那磨墨声中,心神恍惚起来。
若是真叫他此刻就交出手中的权力……他真的能甘心么?
能大声告诉皇帝自己日后要辞官,可是王允终究骗不过自己。
内心深处,他最真实的回答,是不甘心的。
皇帝年幼,汉室衰微,他怎么能走?
王允可以告诉所有人,这是大汉需要他,他不能离开。
然而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这是生出了恋栈之心。
连他这等清正忠贞之人,都生出恋栈之心。
那么谁又能保证,袁绍等人不会呢?
王允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陛下有此一问,可是卢子干(卢植)所教?”
纵然听了闵贡多年来的汇报,王允仍然不觉得这份对人心的把握是年幼的皇帝所能做到的,他认为是卢植教导的结果。
刘协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道:“不过也是一句老话罢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
王允叹了一声,道:“到底是卢子干。”这就是承认,他此前没想到袁绍、袁术等人可能会生出异心,而“卢子干”预见到了这一种可能性,是超出了自己的。
刘协听他这样一叹,便知道王允心中松动了,道:“外部未清,危机未解,咱们内部更要团结,保住这来之不易的‘人和’呐。”
王允在政事上虽然有些读书人的“天真”,但也不傻,沉默片刻,道:“陛下此行不虚。”
所谓图穷匕见,话说到这份上,刘协也就不再绕弯子了,道:“蔡邕为董卓发悲声,死有余辜。然而卢子干、马日磾等人都为他求情,士人中也多有分不清严重性的,还都在同情他。如今蔡邕的确有罪,非常时期,其罪当诛。但是若因为杀蔡邕,伤了人和,自己内部乱起来了,给了外人可趁之机,便得不偿失了。
“陛下今日真正想说的,便是这些吧?”王允叹了一声,道:“是臣此前思虑不周。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蔡邕再留他一二年,待车驾东归之后,再杀他也不迟。”
刘协笑道:“托赖袁绍兄弟在外,蔡邕竟得多活两年。”又道:“朕此来,还真不是为了蔡邕之事。朕是为了另一桩事来的。”
“另一桩事?”
“朕记得,赦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的诏书,几日前就用印了。怎么听说一直未曾发出去?”
王允扣下了赦免的诏书,改变了主意。此前知情人中,旗帜鲜明的反对者之中,又能够在皇帝身边影响皇帝的,便只有吕布一人了。
王允心中对吕布越发嫌恶,径直道:“可是温侯告诉陛下的?温侯乃是剑客出身,不适宜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若要习武,臣一定另择忠诚正直的武士。”
一墙之隔,王允竟这样直白表达对吕布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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