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双与张世平都作洗耳恭听之态。
苏国摇头道:“我大约是老了,比不得你们盛年志气。我这些话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嫌我消沉。”
苏双忙笑道:“坞主请讲。”
苏国道:“我们这一宗,虽比不得都城中煊赫权贵,却也出过一郡太守。我的族弟苏固,便曾官至汉中太守。然而三年前,汉中动乱,他给那五斗米教的张鲁杀了,至今连尸首都未曾寻回。这等时局,强出头,便是早送命。我虽不才,承蒙父老不弃,公推我做了这族主,虽比不得著姓大家,坞堡之中却也有千户。我这一人肩膀上,担着五千条性命,实在不敢行冒险之举。你们来的晚,不曾见当初战乱才起,周边坞堡林立,这几年间,许多都给流民兵匪冲垮了,其中百姓便也成了流民。我们这一宗能坚持下来,已是大幸。”
苏双听出他婉拒之意,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复又笑道:“坞主肩上责任重大,我等虽不能感同身受,只旁观着也能体会几分。然而我等在此避居不出,无可厚非,毕竟外面好的坏的也都见识过了。可是坞主可曾想过坞堡中的年轻人,便如少坞主这等年轻俊杰,只留在此地耕作度日,岂不可惜了风流人物?”
对于父母来说,子女是永远的软肋。
苏国虽然口中冷笑道:“他算什么年轻俊杰?”然而神色间平添几分迟疑之色,显然并不想让儿子埋没在乡野之间。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田间许多鸟雀,马上骑手年轻英挺,不过十六七岁,有一张与苏国颇为相似的脸。
苏双与张世平都笑着唤他“少坞主”。
苏危翻身下马,冲两人点头见礼,迎着父亲略带不满的目光,面色古怪道:“父亲,山下来了一行人,说是朝廷的人。”
苏国一愣,道:“王宏大人下午才派了长史来,怎得又派了人来?”
苏危看一眼苏双、张世平,想此事也无可瞒人之处,便道:“不是王宏大人派来的。来人说他们是宫里来的。”
三人齐齐一震。苏双先问道:“长安城皇宫?”
苏危道:“来人是这么说的。”
苏国忙道:“人在何处?”又骂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对旁人都谦和有礼,沉稳持重,然而对上儿子,却总是非打即骂。
苏危垂眸不语。
苏国又道:“快使人去紧闭坞堡楼门,叫在外的人都回去。”又问朝廷来了多少人,恐怕是朝廷派兵来攻打了。
苏危道:“上山的只三个人,但山下烟尘四起,竟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夕阳沉落,为草木青葱的山脊披上一层黯淡的金。
山腰凉亭里,刘协锦衣银冠,手中摘了一片蜡绿的叶子,放在口唇边,尝试着吹奏,试了两下,便吹出连串的乐音来,曲调悠扬婉转,新颖有趣。
曹昂静听片刻,待他停下来换气,笑道:“公子这是吹得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刘协原是随意而为,闻言微微一愣,回忆着方才的曲子,竟记不清是哪一世生命里留下的烙印,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复又低低吹奏起来,叶哨之音本来明亮,此时却透出几分凄清。
曹昂听着不忍,看小皇帝一眼,想到他的身世地位,不禁想道:陛下虽然果敢勇毅,平素不动声色,然而心中怕是也有许多苦楚,只是从不对人言。
马超在旁,却没有他俩的闲情逸致,大敌当前,却还有心情吹叶子。他有些焦躁得在凉亭边走来走去,不时往山上坞堡望去。
曹昂笑道:“马小将军,你过来坐吧。这般走来走去,公子看着都该头晕了。”
马超看刘协一眼,按捺着往石凳上坐了,坐下没一刻听得风声,又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看时,却是亭子后面飞了一只大鸟起来。
刘协与曹昂都笑了。
马超有些难为情,冲着那飞天的大鸟挥舞手臂,无声咒骂。
刘协笑叹道:“原是看你比淳于阳稳重些,这才带你前来。现在看来,分明又来一个淳于阳。”
马超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公子,你就不怕上面坞堡门开,五千逆贼冲下山来?”
刘协微笑道:“他们若果然冲出来,我们三人便上马逃下山去便是。我们三人都是千里良马,他们追不上来的。”
马超按住额头,道:“不是他们追不追的上来……”
“哦,那你是担心他们的箭楼?”刘协仍是微笑道:“朕计算过了,此处已出了强弩射程,不必担心。”
马超觉得自己开始头疼了,无力道:“不,也不是箭楼的问题……”
刘协注视着他,平静道:“那你是担心什么?”
马超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许多问题涌到嘴边,比如,明明可以派将领来,为什么要亲自来。明明带了一万人马前来,为什么只三人上山。甚至为什么敢与不带郎官,与他同处凉亭之中。距离这么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挟持皇帝。他问不出口。
刘协静静看着他,却好像能全然明白他未出口的疑惑,忽然一笑,道:“你算的是武力强弱,朕算的是人心。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见马超仍隐有不安,这不安可不利于接下来的见面,便徐徐解释道:“坞堡中的人,也是寻常百姓,乱世之中不过求一隅安稳。至于坞主,或有强横生出贪念之人,多数也可以利诱之。我们只三人上山,非是冒险,而是为示诚意。他们有五千人,我们却是举国之众。你尚且如此不安,何况此间坞主?以强就弱,才能免得对方拼死力博。你骁勇善战,这个道理自然不必朕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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