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皇帝厉行节俭,但这骑装细微处仍能看出与常人衣裳不同,前后绣有精美云纹,袖口领口以暗线隐约织就吉祥如意的文字。
一时孙权换上皇帝的骑射服,下马给皇帝看。
刘协笑着点头,道:“朕原就看你与朕身量相仿。朕不好下场,否则他们都让着朕,朕没意思,他们也没意思。就由你代朕下场,若是得不了头筹,可不要回来见朕。”他话虽是如此说,但眉目含笑,显然是调侃孙权的,于是又命人将自己用的箭囊与弓箭都给孙权,笑道:“去吧,叫朕看看孙家儿郎的本事!”
孙权手持皇帝的弓箭,受此激励,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转为亢奋,当即朗声道:“陛下您就瞧着吧!绝不给您丢人!”说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了出去,追着先前众儿郎消失的方向,深入密林之中。
刘协望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当真是少年人,便下马,由从人牵马,对曹昂道:“他们且去争先,你陪朕走走。”
曹昂便下马,走到皇帝身边。
而杨修、淳于阳等人也都下马,只远远跟随在后面。
刘协在前,曹昂错后半步,两人走在蓊郁的山间花木中,时闻潺潺流水之声,正是长安温暖的夏日光阴。
“朕留张绣在益州,统管益州兵马。”刘协开口,谈的却并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么说?”
“张绣很是感激,给臣来信致谢,”曹昂微笑道:“还送了臣两箱珠宝。”
“哦?”
曹昂便将当日张绣赶到河东郡见他之时,空着两手的事情说了,“他恐怕以为臣是在索贿。”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盘剥得这么多珠宝?”
“也未必是他盘剥而来。益州士族多有积蓄,有不想外迁的,也有想迁去特定地方的,难免会有贿赂于张绣的。”
“这些当地士族,隐瞒人口,就为了昧下赋税,给朕的臣子送礼,却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张绣送金银珠宝给你,再由张绣去盘剥那些士族。”
“好。”曹昂轻声应道。
刘协原是讽刺益州士族,出言调侃,带了些薄怒的,原以为曹昂会出言解劝,谁知他竟应了一个“好”字。
这倒是叫刘协愣一愣。
刘协在一株红色的野蔷薇边驻足,看向曹昂,低声问道:“这等事情你也应下来,真不顾自己名声了吗?”
也许是大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盛夏山间的暖风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后,一见皇帝驻足,便也停了脚步,闻言轻声道:“臣原是宦官之后,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脚边那一簇红蔷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协心中一动,侧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这般想法。他两世为皇帝,心思深远,等闲老臣都难追随他的思绪。每遇事情,总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赵泰、孙权、杨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后辈小子;又如刘清、蔡琰、伏寿等人,则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长的女孩。只有与曹昂相处之时,他少有需要提点包容对方的感觉。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却不知其中缘故。
刘协也是今日才窥得曹昂心事。这曹昂的父亲曹操年轻时就做得洛阳令,因此曹昂自幼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读的是一样的经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颗为国为民、忠于汉室的心。然而他又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后,最为时人所不耻的。所以追随在皇帝身边,对于曹昂来说,意义更是不同寻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聪敏英武的年轻帝王。曹昂有不输于杨修、周瑜等人的才华能力,却比他们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发能体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稳,因此与皇帝相处之时,当真事事以皇帝为先,时时以皇帝为尊。
在刘协的感受上来说,那就是与曹昂相处,比之与旁人都要舒服。
刘协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与谁相交更舒服,便与谁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已捧出了这么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这么想。”刘协语速极慢,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个字眼用得不好,让听的人无端惊惧,又道:“朕从未这般看待你。朕将表叔董承之女配给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视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动,想到亡妻,连皇帝脚边那一簇蔷薇的红,都成了伤心的颜色,只黯然道:“是臣福薄。”
刘协不接这话,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声道:“子脩,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曹昂此时已觉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点隐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头看皇帝,只盯着那一簇红蔷薇,微笑道:“臣一时糊涂。陛下今日来西山,当真不行野猎之事,只放儿郎们争先吗?”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弯腰在那一簇红蔷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怜惜那花儿开得正好,便只从近旁草间捡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面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艰险,君臣之间情谊深厚,此时便不愿见曹昂难过。
曹昂一呆,愣愣望向皇帝,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刘协又笑道:“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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