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却始终腰板笔直,跪立在对面,不发一语,听到皇帝催促的话语,紧绷的身子微微一颤,仍是唇色惨白,不肯开口。
刘协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透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他轻声道:“子脩,连你也欺瞒于朕,你如何忍心?”
曹昂动容,他亦轻声道:“臣此后永不欺瞒于陛下。”他又问道:“陛下如此回护,是要留待来日,复归帝位于刘寿吗?”
刘协摇头,在四下无人的夏夜江心,轻声道:“何必归于刘寿?”顿了一顿,又道:“何必归于刘氏?”
何必归于刘氏!
曹昂几乎跪立不住,心神一动,险些栽入江中。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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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刘协话音才落, 就见北方乌巢大火冲天而起。
早在岸上等候的淳于阳,此时领兵而出,只留两百郎官与一千士卒守着皇帝。
而此时, 曹昂的全副心神都被皇帝方才一语占据,非但无暇去看那火光, 也未曾看一眼马蹄声纷杂中离去的淳于阳等兵马,惊怔之下, 颤声问道:“难道陛下欲追随尧舜圣德, 行外禅之举?”
禅让,又分为让给同氏的内禅, 与让给旁人的外禅。
皇帝既然说出“何必归于刘氏”这等话,那非但是否决了后继者一定是刘寿的情况, 连高祖子孙都全盘否定了。
以曹昂在同时代算得上进步的思想来说,当下能想到的,便是上古五帝时的禅让制度。本朝虽然也有皇太子刘婴禅让给王莽之事, 但后人历来是不认的, 只说王莽篡汉。
“尧幽囚,舜野死。”刘协一哂,淡声道:“天上哪怕会落金子, 都不会落皇权。”
不管后人怎么修饰,儒家怎么著书称赞,说上古禅让是大贤大德;但根本上乃是坐在帝位上的人, 已经失去了国家的实控权,不得不让出位置来。禅让听起来谦恭有礼, 然而揭开礼义廉耻的遮羞布,底下仍是血淋淋的政权争夺与赤|裸|裸的野心欲望。
曹昂从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直直望着皇帝, 目光中难掩担忧,关切道:“陛下为何会作此想?”既然从来禅让,都是在位者不得已之举,可如今皇帝实权在握,怎么会生出这等想法。
风华正茂的大汉天子,虽然生在动荡的时局下,但聪慧果决,已然收复帝国西部,就算是与袁绍大战在即,可皇帝一直表现得信心满满,怎么会想出皇位不必留给刘氏这等事情来。
难道是皇帝信了道家又或者佛家的话?还是信了术士?
曹昂匆匆在记忆里搜罗着,生怕是他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印象中的皇帝,非但不信幽冥之事,甚至有些不敬鬼神。
那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呢?
刘协望着静静的济水,再开口时,一一数道:“炎帝传位八世,历时五百三十年。夏朝传位十四世,历时四百七十余年。商朝传位十七世,历时五百余年。周朝传位三十二世,国祚得享近八百年。秦二世而亡,至于本朝,至朕已传位二十九世,近四百年光景。这两千七百年的岁月里,共计百余位的皇帝里,真正有能力有手腕,坐在帝位上能利国利民的皇帝有几人?而满脑子脓包,只凭沾了一个好姓氏,实则除了祸国殃民,什么都不会的皇帝又有几人?”他沉沉一叹,“后者比之前者,倍矣。更不必说其中浑噩者。”
桓帝与灵帝,荒唐旧事,还在眼前,此话无可辩驳。
曹昂感到自己已经摸到了皇帝的用意,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无法开口,只能听皇帝继续说下去。毕竟就算是农人之家,也会偏重自己的儿孙,要将家中薄产都传给子孙;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呢?更何况是富有四海还这样年轻的帝王呢?
刘协出神想着,上一世他为秦二世时,如何做一个皇帝,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挑战。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为了活下去保住大秦,已是拼尽全力,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改变政治制度这等大事。但是这一世,他有上一世的经验,他清楚所有的帝王心术,明确掌握了事态的走向,因此夜半无人之时,得以停下来想一想,在做一个好皇帝之上,他还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诚如孟德斯鸠所言,建国的领导者塑造国家的制度。他如今重整山河,不啻于再建了一个新的帝国。
他轻轻道:“待天下收复,民生渐好,朕选一位最合适的人,为朕继任者,又何必在乎他姓什么?又是谁的子孙。刘寿不会因为他是少帝之子,便不得参与这场竞争;就算是袁绍的后人,只要能担得起这重任,又何妨给他考校一番?”他举了两个极端的例子,虽然声音并不高亢,然而黑眸中却闪着光,那是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热情。这是他几乎从来不在人前展露的一面,但是他自己清楚,心中的火种从来不曾熄灭过,只是因为知道身处的时代恐怕无人能够理解他,所以只能让那火种静默得在他心底燃烧。
此刻,他把心底的火种捧出来,吹一吹,让它在清风朗月间烧起一点光芒,要子脩看一看这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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