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静坐着,等待父亲说出此来最大的意图。
曹操露出一点局促之色,仿佛是真挚得在寻求长子的意见,“为父想请陛下来赴一场家宴,你看是否太过唐突?”
打天下的阶段已经接近尾声,庆典就像是一个节点,标志着要正式进入分蛋糕的环节了。
在皇帝一锤定音之前,能与皇帝拉近关系,获得更多的相处机会,就是分得大份蛋糕的必要手段。
曹操起家,借助亲族力量良多,不管是曹仁等本宗,还是夏侯惇等姻亲,细数下来,几十名的大小将领,都等着他来举荐职位。但是曹操也清楚再自己的位置,只以自己而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恐怕是比不上淳于阳、马超等人的,甚至都比不过同出于刘氏的刘玄德。好在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的长子曹昂。
曹操心里清楚,若他自己去邀请皇帝赴家宴,且不说是否唐突,成功的可能性就很低,一着不慎,还容易弄成负面印象。但如果是长子曹昂提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家宴?”曹昂神色不动,慢慢咀嚼着这个词。
曹昂一面说着,一面也在试探长子的态度。他明白,长子能与皇帝如此君臣相得,只靠才干是不够的,其中必然有几分真情,正如他与文若(荀彧字)一般。
曹操打量着长子神色,揣摩着长子的心思,娓娓道来,“天下平定,原是大喜之事,然而昨日庆典上,我仔细看着,陛下仿佛并不是很欢喜——兴许是我看错了。又或者这庆典太大,太正式了,少了几分人情味儿。我不是说你办的庆典不好,而是人活在世上,是好是坏,不都是为了家人亲人么?陛下少时不幸,早失父母,又无妻妾子嗣,长公主又远在长安……”
曹昂知父亲所说皆是实情,却听不得有人将皇帝放在一个可怜的位置上去讲,淡声道:“陛下富有天下,父亲慎言。”
曹操并不气恼,点头表示赞同,越发放低了声音,含笑体贴道:“为父托大,私心里想着,在这兖州颍川,若说与陛下最亲近,无过咱们家了……何不设一场家宴,让陛下自在休憩一日?陛下待你极好自不必提,近日来待你两个弟弟也格外优容……若不是少帝为董卓所害,陛下原也是有兄弟的……”
曹昂想到昨夜陪着皇帝回到宿处,皇帝无心议政,同他说有些疲倦的模样,便觉得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虽然如此,曹昂也清楚父亲的用意。
曹操见长子有意动之色,见好就收,起身道:“我知你公务繁忙,待你得闲,为父与你共饮。家宴之事,你看着办吧。”他以退为进道:“纵然不成,只要陛下欣然,为父一样开怀。”
曹昂起身相送,思量着低声道:“容儿子想一想,家宴之事,父亲就不要同陛下说起了。”若是父亲被皇帝回绝,那便两边都为不美;但他也明白,如果是他来开这个口,皇帝就算不想去,也会卖他这个面子。所以他的开口更有分量,也唯有更加谨慎,才能对得起这份信赖倚重。
送到二进院门处,曹操便加快脚步,道:“不必再送了,子脩快去更衣用膳,不可让陛下等你。”
曹昂的确每日清晨都要去见皇帝,便令仆从送父亲出去,自己匆匆回屋穿戴齐整。
仆从汇报,说是门房上坐了十几名当地的官员,都等着见他;又说豫州牧刘备也在前院等着。
曹昂看一眼天色,不及用膳,便向外走去,道:“请豫州牧与我同行。”
刘备能直接来到前院,也是因为袁谭之事,曹昂给了他直接面见的权力。
在赶往郡府的路上,曹昂一面翻看着府中那十几名官员的拜帖,一面听刘备讲述。
“总而言之,袁绍虽死,袁氏在冀州、青州等地犹有民望,若是抚平当地之时,能用显思(袁谭字),则会有奇效。”刘备的讲述已经到了尾声,“况且,也能安抚袁谭,使他安心忠于大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恐怕袁谭再生异心,下官可从旁督导,及时汇报于大人。”
曹昂点一点头,道:“豫州牧考虑得周全,我会向陛下提起的。”
刘备素来喜怒不动声色,此时也只拱手道:“托赖曹大人。”
曹昂看刘备下了马车,将那厚厚一叠拜帖搁在旁边,抚着前额叹了口气。庆典刚刚结束,论功行赏还没有开始,只他这里就已经堵满了“有心人”,刘备为袁谭争取河北之地,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争取?而父亲先是提起曹清的婚事,再提起家宴,又是看中了什么地盘呢?在即将到来的明争暗夺之中,陛下又会如何行事呢?当下的争夺已经暗潮涌动,更何况是若干年以后各成势力,届时陛下的愿景果真还能实现吗?
曹昂满怀心事步入郡府,想到昨日分别时皇帝疲惫的神色,担心一起,便觉腹中隐隐作痛,口中又生鲜血的铁锈味。他定一定神,调整好状态,这才缓步走入正堂。
“子脩今日来迟了。”刘协笑着,停下了撸狗的手,坐着仰头看他走进来,“可是难得睡了个懒觉?”
曹昂对上皇帝明亮的笑脸,微微一愣——陛下看起来神色奕奕,昨日的疲色已一扫而空。
刘协眯眼促狭道:“朕的子脩从不睡懒觉,准是路上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
曹昂回过神来,苦笑道:“陛下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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