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英一听便知道症结所在。她自幼跟随在父亲黄承彦身边,最清楚这些名士的臭毛病了,他们就像是等待人疼爱的小女子一般,都渴盼着有名主如同那热烈的男子一般,弯腰低头,三催四请,给足他们脸面尊重,他们这才羞答答出来,偶尔抛出只言片语,就给名主当成治世名言。这大概是所有未出山名士的终极幻想了,就好似闺阁中的女孩闲谈的故事一般,黄月英从十二岁上就不信这一套了。在她看来,丈夫是有才能,也有抱负的,当时就算刘表未死,天下尚未一统之时,会真如丈夫所想,三番四次,礼贤下士的主公,可想而知——那主公该有多窘迫绝望。否则原本势大的袁绍、刘表,哪个手下不是人才济济,只手头现有的谋士贤才能用好了,都足以称王称霸,哪里还用跑到郊野之中,屡次相请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人。就算真有那等三番四次跑来邀请的主公,自家丈夫真跟了对方,恐怕也是得其主,不得其时,辛劳一辈子,难有成效。
这些想法黄月英最初也告诉过丈夫,但对方并不喜欢她这套理论,所以她后来渐渐也就不提了。但此时皇帝亲自来,黄月英又是昨日见过皇帝的,观其态度,最初是和善的,有招揽之意。此时天下已归附汉室,这样的机会,恐怕一生只有一次。若是丈夫因为这倔脾气而错过了,岂不可惜?
但若是直言相劝,丈夫此时驴脾气上来,是定然不会听的。
黄月英目光一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低声附和道:“果然如此,那陛下也太过分了些。”
诸葛亮此前之所以隐瞒这一节,一来是不肯在妻子面前丢脸,二来也是担心妻子劝他服软,此时见妻子非但不劝他,还赞同他,便放心下来,道:“正是。”
黄月英又道:“正因为如此,你更要向皇帝展露你的才学,好叫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诸葛亮微微一愣,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倒是觉得妻子这个提议更……痛快。
黄月英看他神色,便知道丈夫已然意动,更怂恿道:“况且你若是平平敷衍过去,到时候世人不知,史书上记下一笔,诸葛孔明不过如此。你又如何辩驳?就好比司马徽,当初不愿应刘表征召,故意装作平庸,但外面的人不知底细,很有一部分以为司马徽真是浪得虚名呢。”
“真是无稽之谈!”诸葛亮一面维护着司马徽的声明,一面被妻子所描述的画面骇住了。
十九岁的诸葛亮,还不能淡泊世事,还如同世上所有的青年人一样,有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抱负。
“正是。”黄月英低声道:“所以说就算要拒绝陛下,也不能自污,你越发要展露学识,然后堂堂正正的拒绝。”
诸葛亮原本真是考虑行司马徽之事,此时却被妻子的道理打动了。
夫妻二人短短对话之下,诸葛亮心潮起伏,就听宫人传报,陛下已经到了院内,忙在宫人指引下,与妻子快步而出迎接。
刘协笑道:“都起来吧。朕与子脩同来,正是要请教二位。”诸葛亮立起身来,想到妻子的话,拿定了主意,不管皇帝问什么,他都会以自己所能,尽力回答,但在那之后,他会堂堂正正拒绝皇帝。如果皇帝问是为什么,那他就要提起昨日乘舆中的事情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假想中,已是有些兴奋了。
众人入内,诸葛亮在皇帝示意下坐了,要看皇帝问什么。
就见皇帝一伸手,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个有点眼熟的棋盘来。
“这是尊夫人所制作的棋盘,那日冒然造访,朕曾与尊夫人对弈一局,极为有趣,可惜给事情打断了。”刘协笑道,“还望夫人恕罪,这是从府上取来的。昨日两人的玩法,朕已是会了。现下有朕、子脩、诸葛先生与夫人同在,四人又要如何玩呢?还请夫人教导。”
黄月英原本已经退到屏风旁,要转过去了,闻言停步,压住心中诧异,猜想皇帝大约是需要有个事情做引子,便上前来,笑道:“这个容易。陛下与曹大人都聪颖过人,想必一学就会。”于是便在旁边也坐下来,开始摆棋子。
诸葛亮刚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满心想着要惊艳全场,然后傲气而退,没想到皇帝所说的“请教”,原来是请教他妻子新创的下棋之法。但他与妻子是一般想法,皇帝亲自前来,总不可能只为了下一盘棋。于是便耐心坐在一旁,也摆着棋子,要看皇帝下一步如何行事。
谁知皇帝竟是心无旁骛,兴致勃勃下起棋来,时不时还对曹昂笑道:“这玩法有趣。象棋与围棋虽然也有趣,但总是两个人对弈,这般可以四个人,乃至六个人一同玩,你来我往之间,又多了联盟敌对,更是变化多端了。”
诸葛亮与黄月英夫妇听了,都暗暗揣摩皇帝的意思——难道是在暗指天下形势?
就听皇帝又道:“子脩,这棋适合你玩。你本就劳心,若是下象棋,倒不是休闲,更是烧脑了。还是这等轻松有趣。”
诸葛亮与黄月英对视一眼,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场戏,重点不在他们,而在曹大人?皇帝是要借着下棋告诉曹昂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皇帝与曹昂轻松愉快,而诸葛亮与黄月英险些被自己的猜测累晕过去。
等皇帝终于玩够了,端起来喝茶要宫人收了棋盘,夫妻二人正襟危坐,想着总该谈正事了吧。谁知道皇帝喝完茶,笑一笑,道:“夫人巧思,这棋着实有趣。这一上午光景,消磨得快活,多谢了。”这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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