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腾起一个疑问——他妈的皇帝该不会是个隐秘的佛教徒吧?
他起了这个念头, 仔细一想,当初明帝永平年间建在洛阳的白马寺, 正是佛家子弟认为的祖师庭院, 谓之“祖庭”, 又是他们释教的发源地, 即为“释源”。虽然在董卓之乱中,这白马寺被烧毁了。但朝廷车驾西行之前,皇帝在洛阳,难免不会受佛教的影响——但是那会儿皇帝才多大?可若皇帝不曾信佛, 他又如何知道这些佛家的讲法?
这就要说到刘协的上一世了,当他上一世重整了秦朝,做了五十多年的皇帝,成了七十多岁的老头,人自然而然就会了解宗教。宗教之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又有与哲学相通之处。
此时刘协能信口谈道论佛,都是上一世老年打下的“坚实基础”。
左慈虽然是专门修道的,于道学钻研很深,但极少涉猎旁的教派,所知所学不如刘协的庞杂,乍听之下,只觉皇帝还真有点点“慧根”了。
刘协可不是老实要与他论道的,慢悠悠又笑问道:“朕也看老子的著作。如今有一语不解。”
左慈他们这金丹道派,所尊奉的元君,就是在他们认为的老子的师父。
此时听皇帝提到老子的著作,左慈又睁开了他那独目,决定再给皇帝一次机会,“陛下请讲。”
刘协便道:“朕看其所著《俭欲》篇中有一句,曰‘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道长,这句当作何解呢?”
这句一点都不难,也不是需要具有很强思辨能力才能理解的,它就是字面意思。
所以左慈哪里能不知道皇帝的用意。
这段话意思是说,放纵欲望就是最大的罪恶,不知满足就是最大的祸患,而贪得无厌就是最大的过失。所以说人啊,只要知道满足,就永远平和安乐。
整本书里那么多更深奥的真言,皇帝不问,偏偏拎出这么简单的一句来问,那不就是借着问这一句,来诘问左慈,你咋这么不知足呢?
左慈很明显听懂了潜台词,冷冷一笑,独目盯着皇帝,道:“这就好比曹昂将死之时,陛下求到老道面前,是一样道理。”他这是说既然知足常乐,那皇帝你当初就该安然接受,还来求他费什么劲呢?让人死了就是了。当初他应承下来,把人救回来了,皇帝又翻脸不认账,这合适吗?
刘协丝毫不恼,笑道:“所以说朕不是修道之人,就不如道长这般境界高了。”
左慈满以为这次能叫皇帝羞愧,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挡回来,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他自己整个人一噎,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得。因为皇帝说得也对,皇帝又还没修过道,会犯这些常人的错误,那不是很正常吗?但你左慈不一样啊,你可是顶尖的道士,怎么还做不到呢?
刘协这一手双重标准玩的,叫左慈有口难言。
如果说左慈是个容器,那么刘协现在已经一点一点往里面填满了□□。
现在只需要一点火星,左慈整个人就会炸了。
但刘协的目的,可不是要左慈“炸了”,那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
所以刘协现在要给它上面浇一层水,悠然道:“道长勿怪。朕真是从前不懂,如今才有所涉猎,这佛也好,道也好,朕也是边看典籍边了解。若不是因为道长的缘故,朕哪里会捧起《道德经》来看呢?又如何能看到道长的三本著作呢?”
左慈仔细一想,也觉得皇帝说的是实情——至少皇帝现在开始了解他们道教了。他修道几十载,越到后面心静已是越发平和,等闲不起波澜,但是今夜乘舆中,心潮却是大起大落。这皇帝也真不是寻常人,一语能叫他心头火气,一语又能浇灭这引出来的火。
虽然不过是坐着说了片刻话,但左慈已经感到了一种近十几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疲累——心累。
刘协便如同那捉老鼠的猫一样,先把老鼠上上下下玩了个遍,这才给出最后致命一击,此时正色道:“朕另有一悟,要问于道长。你看这月光落在世间所有山川河流之中,处处有月,可都只是天上那一轮。月映万川,月映千江,终是一月,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左慈听着想着,竟是愣住了。
月亮在宗教中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尤其是对于道教来说。道教认为月亮是阴,有柔顺之德,正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而月光柔和,又合了道家所讲的“光而不耀”,有相辅之德。月又有阴晴圆缺,合了道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往返变化。
所以对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一提起月亮,那想到的可就多了。
而刘协有此一问,是从佛家奥义中来的,佛家讲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切水为众生,一月为佛性。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平等众生,都本自具足,佛在每个人心中,就如同千江映月一般。
这等意象极强的真言,作用强弱,其实要看听的那个人。
比如一个现代的高中生听到这话,那反应就很平淡,这不就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吗?考试连作为一道二分选择题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但像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又或是学佛之人,他们会往本心里面想,在未能达到最高境界之前,修习越深,越觉得这个“课题”难。而左慈既然还执着于把金丹教派捧成国教,那显然是还没能达到他们修道人的最高境界,还在红尘之中打转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