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心中一惊。他素来清楚,杨彪是年老得子,对杨修颇有些内里的溺爱,虽然也管束,但比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父亲已是宽松了许多——杨修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才激得杨彪能动家法?又或者是杨彪要做什么事情,杨修拼着受家法也要阻拦?再或者杨彪此时说的便是实情吗?
一刹那间,许多猜测闪过脑海。
刘协口中笑道:“文先也太严格了些。难怪德祖近来未曾写信给朕,想来是在家中养伤……”他有些懊恼,自己在外竟然没收到杨氏父子这一节的信息,当下不便细谈,走过仪式后,在淳于阳与曹昂拱卫下,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未央宫。
“子脩,你今夜就宿在宫中。”刘协回想着入城后的见闻,来迎接的文武百官一切如常,但就是不知道哪里透着诡异。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间理不清头绪,下意识要曹昂留下来。
曹昂笑着应了,自去视察未央宫中各处。
入夜时分,刘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对睡在窗边榻上的曹昂道:“朕几时得了这择席的毛病?难道是这一个月来都在路上睡,忽然回了寝宫之中,反倒不适应了?”他顿了顿,仿佛摸到了问题的根源,目光落在曹昂面上,轻声道:“朕回来之后,是不是没见到毓儿?”
曹昂的面庞,在月光下,白得像雪。他也望着皇帝,神色凝重。
刘协“呼”得坐了起来,道:“毓儿何在?”卢毓怎么会不出城来迎他?
曹昂翻身下榻,来扶着他。
刘协一袭中衣,趿拉着鞋子往外走,随手抄起外袍披在身上,走出三步,又回头来看曹昂,神色像是见了鬼,道:“长乐宫也未曾来迎朕。”
万年长公主刘清与卢毓,都没有出现在今日迎接圣驾的队伍中。
以卢毓对皇帝的忠心敬爱,不该不出现在迎驾队伍之中;而以刘清的性格,也不该到这会儿还没有跑到未央宫中来。
曹昂赶上来,扶住皇帝悬空的手腕,定定神,道:“城中有苏将军,宫中有子柏(淳于阳字),不该有大事。”
城中宫中的兵马,都在极可靠的人手中,那就翻不起大浪来。
刘协点点头,道:“朕明白。”他拢紧了身上的外袍,“就是有点……瘆得慌。朕今日回来,还未曾问过皇姐,怎好安心睡下?这就去长乐宫瞧一眼。”
于是不事声张,只由淳于阳领郎官护卫,刘协与曹昂在皎洁月光下,匆匆往长乐宫而去,睡到半途被惊醒的小黑狗,也寸步不离跟着它的皇帝主人。
入长乐宫没有费力,只是来开宫门的侍女脸色惨白。
刘协一步踏入长乐宫,正沿路往灯火通明的正殿而去,忽然路旁花木中蹿出来一道悄无声息的白影子。那白影子径直扑向跟在皇帝。
随行众人都大吃一惊,淳于阳拔刀便斩落。
“且慢!”刘协挥手止住,已认出了那白影子乃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猫儿。
那白猫扑的,也并非皇帝,而是皇帝身边来回跃动的小黑狗。小白猫扑上来,前爪抱住小黑狗脖颈,奈何太过体轻,丝毫不曾撼动小黑狗,它也被这阵仗吓坏了,又一溜烟往花木中藏去,几下跃动,往一旁回廊而去。
刘协望向那溜走的小白猫,却见回廊折角处转出来一位素衣如霜雪的清丽女子。
那女子身披皎月之光,眼中笑意亮过星辰,俯身弯腰,抱起在她跟前乖巧□□前爪的小白猫,眸光掠来,在撞见来人时愣住,轻轻一礼,有几分慌乱得退到了回廊折角来处,不见了身影。
刘协却如见了鬼魅一般,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陛下?”曹昂见其情状不对,在旁低声唤道。
刘协回过神来,轻声道:“皇姐宫中,几时……”他的问话没能说全,便消失了声音。
然而曹昂已然会意,招手问长乐宫中的侍女。
那侍女惨白着面色上前,战战兢兢道:“那位是冀州来的甄氏……”
刘协明白过来,原来那方才抱猫的女子,便是当日引得袁熙与曹丕大打出手的甄宓——还是他本人下令,要这甄宓入长安服侍刘清,远离争端的。
皇帝的沉默僵直超出了常理。
曹昂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向那甄宓消失的回廊折角处,轻声道:“陛下,可是有何处不妥?”
刘协垂眸,见地上月光如霜,小黑狗不知世情、只欢乐跃动在他足边,为能出来走动感到欣然,而方才那女子的身影在他心间越来越明晰,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亦轻声道:“无妨。只是……朕恍惚间以为见了一位故人。”
曹昂会意,想来是皇帝把方才那位甄宓误认作了旁人。他险些误会皇帝,还以为是像他一样,被那刹那的美丽晃到了眼睛。只是这又让他有了新的疑惑,他在皇帝身边陪伴十余年,对皇帝亲近熟悉的人可谓了如指掌,可究竟是谁能与方才那位女子相貌相类呢?
刘协已经收拾好心情,快步往正殿而去,距离十余步,脚步慢下来,却见正殿门前守着的,正是今日未曾迎驾的卢毓。
卢毓已满十六岁,少年人一年时间就长高很多,远远看起来,抱剑的样子竟也像是大人模样了。
卢毓远远见了刘协,局促不安站起来,一张脸白得也像见了鬼。
刘协缓步上前,口中道:“朕一年不见,变得丑陋了许多么?怎么这长乐宫中的人,见了朕都一个个像是见了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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