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衬,似乎他就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忽然一笑:好象走错了路了。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还能走错了路?他说得字斟句酌般轻缓,声音似平江净流的沉静。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缘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就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么,何苦这样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chuī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chuī得人碜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地骗我,我便也吓你一吓。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抬手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沉了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蔼一笑,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走过去,拣了块gān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铎便问:这天yīn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温文,言语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只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一转出了门,屋里二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里有些了然,有些犹疑,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
承铎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深处说不出是笑是怒,缓缓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
你承铎回头正yù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一个人的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绝技,确是老迈常人。
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
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
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
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清极静极。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他话音未落,耳边风声一响,承铎足尖轻点,闪身避开。一条九尺银鞭自他身旁三寸扫过,鞭尾一曲又向他面门袭来。这般兵器既坚且韧,承铎亦不敢硬挡,再一闪避过。樵夫远远地将手一挽,身姿优美,鞭身化作一团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铎方看清,那鞭身雪亮,是jīng钢铸成,环环相扣却又柔软无比。只这一挽之力,便见十年功力。樵夫已脱了斗笠,皑皑雪中如鹤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带把兵器防身?
承铎猝不及防,连退了两退,此时被他问得一愣,却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过锋锐,不宜随便使用。
樵夫点点头,简捷道:当心。话音未落,那鞭身便长蛇一般向他缚来。承铎素在战场,常习刀剑,忽然遇到这样不利索的东西,竟施展不开来,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绕,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银鞭时长时短,与他浑若一人,既快且准,只向承铎招呼。承铎一路避让,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称奇,不曾见何人将这等柔韧之物使得如此jīng妙绝伦,深提一口气,跃起袭他后心。
樵夫并不回身,手中银鞭已扫向身后,堪堪挡过一掌,他笑道:今日我若是打败了你,你当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说笑,便仍有余力,承铎觑着他招式破绽,应道:出门不利,下次看huáng历。他脑中一瞬闪过无数的念头,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缠上手,若是硬拼内力,那么有人受伤在所难免。
樵夫却道:你的兵器易杀人,我的兵器却不易杀人。你为何不出杀招?
承铎运力于掌,终于还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绵力自鞭中传来,他反转一挽,拉住鞭身,诘道:你用这样的兵器便是不想杀人,我又为何要出手?
樵夫看着他,似在思索什么。承铎松开鞭梢一扬,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转身朝着茅舍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住。空旷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头一笑,万籁俱寂,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往旁让了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拱手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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