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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看了看他,裹着层层叠叠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背上。
    承铎牵了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问:你是哪里人?
    小孩默然一会儿,抖着声音道:燕州人。
    承铎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在这雪地里?
    那孩子态度是怯生生的,口齿却是伶俐生脆,道:胡人时常到燕州抢掠,我父母都死了。他们把我抓去做了奴隶。上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承铎雪地里走得艰难,微微喘息道: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何时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承铎心中暗吃了一惊,面上却平平淡淡问: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两人顶风冒雪,有一句没一句,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赵隼领兵迎上前来,叫道:王爷,其他人都回来了,俱各安好。
    承铎点点头,把那孩子抱下马来,又与赵隼jiāo代了两句,径回大帐。哲义端了热水来,承铎喝了一口滚烫的羊奶,倚在榻上,将冻僵的脚泡在温水里,总算是惬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略愣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又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们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么?钉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的叫了一声。
    承铎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哲义道:带了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钉子一听呼出口气来,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腔子里,趴到地上磕了个头,跟了哲义出去。
    *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刹时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营前下马,进了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彼此介绍了一遍,明姬便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道: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叠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愣住了。
    第五章 年岁
    那笺上字迹娟秀流利,寥寥数语曰:妹锦谨奉,五兄劳牍:昨廷议准战,着虾兵十万,蟹将若gān,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地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叠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chūn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胡人军马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gān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愈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一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手腕牵动下,似是打了个卷,一闪而逝。他头发半gān,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糙。承铎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扬了扬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文奏。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qíng况。
    承铣为弟,位份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本来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亲,他跟承铣也谈不上jiāoqíng。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总燕云之兵,而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xing一跃,跳出半丈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jiāo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他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朦胧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qíng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了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今天想起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
    她的安静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细致,深远,而诡秘。人在年少时,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诉,年岁渐长,却往往yù说还休。而这个女子,似一个天生的哑巴。她没有言说的yù望,承铎也没有;她没有放弃的绝望,承铎同样没有。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灌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gān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chuáng上。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承铎此时没有。
    承铎觉得她像要看见自己心里,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chuáng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火盆还微微地闪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恐惧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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