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回到承铄寝宫外,擎了烛火来,细细地将承铭的尸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只内衣里衬里用一块huáng布包着一块龙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huáng布却是寻常粗布,边角上有几道朱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将明时,承铄病qíng转重,急召东方问话。东方也猜着八九分。本来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可如今承铄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铎不认这个侄子,未免会生出事来。东方便将立允宁的说法委婉地提了一提。
承铄也未反对,遣人急召了六部尚书来寝宫,颁下一道诏书:立三皇子允宁为嗣,继皇帝位;敕靖远亲王承铎辅政;皇后贤良德俭,为朕良配,不可暂离,殉葬。此诏书就,承铄回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来,亲手jiāo给东方道:往后之事便都托给五弟了。你替我告诉他,朕知他xingqíng落拓,不事俗务。他既是朕亲兄弟,就当是为朕分忧,为国效劳吧。
东方应下。又挨了一个时辰,承铄撒手人寰。皇宫九门之内尽皆挂素,一切人等服孝。东方说晦日星在天,此日行丧于国运有损,只令礼部准备,暂缓一日发丧。调了赵隼的两千亲随人马代替了皇宫禁军守卫,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宫中上下见到这般架势,都不知他意yù何为,心下忐忑。东方却密行到了萧墨府上,拿出那龙形玉佩和包裹的huáng布与萧墨看。萧墨查看良久,道:龙佩无甚特别,倒是这块布,较为殊异。
东方急道:你有话就说,我只有一天时间去找她。
萧墨道:这块布乃是无相寺的经幡。
你不会看错吧?
我曾给寺里画过壁画,寺中一糙一木都很熟悉。不会错。
东方没有二话,牵了马与萧墨同骑而去。无相寺虽在城中,却是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及到寺外,萧墨又道:我想挟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张胆,正殿前后必无异样。无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禅堂,或许那里有些线索。
东方一惊之下,倒沉静下来,细详萧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萧墨了然道:无相寺主持是我父亲的密友。当初我将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借由这条秘道,不然怎能躲过禁军的守卫。
东方一时只觉在朝在野都卧虎藏龙,当下也不多说,跟了他策马至寺后碑林。
从浮屠塔下进入一个狭道,向寺内行约百步,道内空dòng,东方便听见了些微声响。他们循声而去时,便见秘道斗室地上坐着一个人,长发曳地,倚在墙上似无知觉。东方叫道:承锦!身后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这里来了。
东方蓦然回头,身后站着的,正是这一个多月寻觅不到的水镜。两人对立,忽然都不知从何开口。水镜冷然道:东方大人是来寻我的吗?
不,我是来找她的。东方道。
她不是在那里吗?水镜淡淡道。
东方心中压抑,忍不住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水镜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怀才不遇,却硬要装作与世无争,委实痛苦得很。
东方默然。
水镜缓缓走过他身边,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纹丝不动:我在平遥镇见到你时,你才六岁。
东方道:不错。
那时我见你聪明好学,要带你走。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你娘哭着留你,你也不为所动。一个六岁孩童就有离家闯dàng的胆气,我早该想到这样一个人,必不会泯然世间。
东方不语。
你跟随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学问。你需知道,彼时我教你是心无别念,视你如子。
我记得。东方平静道。
水镜默然注视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当年一念之差竟带来今日诸多麻烦!你记得?!你记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顾你的,你记得你练功摔伤了腿我是如何背着你跋山涉水,你记得
行了!东方断然一喝,你说的,我没有忘。没有你,我现在也不过在平遥镇种地,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你今日陷身局中,是你自己选的。你我都别谈为国为民,别谈陈旧事了。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的萧索之气,也带出了水镜脸上的惨淡。
水镜慢慢点头道:好,好,你一向是个有决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离了我独自江湖闯dàng。既看得分明,我们不说也罢。
东方转顾承锦,见她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自己,风寒未愈,又被捉到这yīn冷的秘道中,必然苦楚万分。东方脱下外衣,披到承锦身上,自觉水镜的目光在身后凛冽如刀。东方将衣服拉了一拉,让承锦披好。四目相对间,却无杂念纷飞,只觉空明寂寞。
动静之间,水镜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来,竟有九分攻势,只留一分回旋。东方未回身时,已是一扬手,水镜手腕间被钢鞭击中,刀jiāo左手,斜斜削了下来。东方折腰避过,凝力如làng,依着那jīng钢鞭子直击水镜天灵盖。水镜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内杀气顿生,两人瞬间已拆了十余招,却不见兵刃相jiāo。水镜出势之余,反赞道:这雪云涛你倒练好了。
东方知他武功深浅,并不答话,一意应对。萧墨见此,便知东方并无十足把握能赢得了他,乃对水镜道:你还是快罢手吧,在这里打是没有胜算的。
萧墨吐属纳息并无内功,水镜回道:小儿,老夫斗得过他就斗得过你。
萧墨冷笑道:佛门重地,若要杀生,必遭报应。
他话音刚落,东方的雪云涛刮上了水镜的刀,火花一溅,他二人内力催动,嗡嗡之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响。瞬息之后,兵刃再撞。东方固然招式老道,内功修为毕竟不及水镜,两次内力相撞,气府之中已受隐创。他勉qiáng提一口气,只觑水镜破绽。
两人斗得紧时,心无外物,并不曾旁顾左右。忽然东方手脚一软,兵刃掉地。水镜也同时落刀止招,他一膝跪地,便见一粒佛珠,滴溜溜滚到了旁边,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轻缓,一个老和尚站在秘道之口。
萧墨淡然道:住持大师,有礼了。
承锦一边认出来,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时,大雄宝殿上用话点渡她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住持白须长髯,峻严轩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动刀兵,我在外面都觉杀意重重。
他两粒佛珠便制住打斗,无论内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东方站起来,并不作答,却走到承锦身边,将她揽过来,道:你怎样?
承锦轻声道:冷。
东方便将她抱在怀里。
水镜却坐在地上不动,显然是xué道被制,只问道:恕我眼拙,大师能否赐个俗号?
住持摇头道:老衲许多年不动刀剑,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证果。施主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名号称谓便不必了。
你要帮他?
老衲谁也不帮,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气。住持合掌。
我没有戾气。水镜道。
施主却有贵贱心。你将这女子捉来寺中,引来人争斗,正是为利所驱。施主既来这无相寺,可知何为无相?住持问道。
水镜看向东方,东方看着水镜,萧墨望着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叹道:南阎浮众生xingqíng刚qiáng难伏,堕于无边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无相。萧施主,你与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劝化这位施主。
萧墨凝目道:大师,此人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叹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杀戒,更不可在佛寺杀人。他纵然罪恶滔天,也有一念之善,为何不能宽容些呢?
却听承锦倚着东方,虚弱而清晰地cha话道:无相寺以《金刚经》为正信,《金刚经》之要义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住持循声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锦咳嗽两声,又道:菩萨于法,应无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应不住于相。大师以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胜,不可邪见。老衲年少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业力深重。此生诚不愿再开杀戒,堕三恶道。
承锦靠在东方怀里,轻声道:大师所修,既是三恶道,并非三摩地。
怎讲?住持诧异。
若有阎浮之人,诸般邪恶,危害众生,大师却执着于戒,以为慈悲。执念即是相,又谈何无相?如此堪不破,又谈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证菩提?承锦的声音在秘道之中愈觉轻缓温柔。
住持一句句听来,眉头忽蹙忽展,却并不答言。
东方侧了侧身,斜抱了承锦半倚在墙上,他胸口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承锦敛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刚经》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宝布施满恒河沙数。你今日纵使劝化了他,所行无非芥末微尘,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百千亿劫无有穷尽,谈什么苦海无边,正法殊胜?
芥末微尘,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尘他轻轻摇头,不对,不对。
承锦道:何处不对?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语气却毫不迟疑道:修行理应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他二人这般对讲时,东方心中暗忖:这老和尚武功虽高,人却未免迂腐,此时倒钻研起佛法来,如此怎生是好?他转眼看向水镜,见水镜微阖双目,须眉不动。东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悲凉,今日胜败,必是要决出的。
他悄然从承锦腰后抽出手来,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镜当胸。水镜一身内力正流转于任脉,无暇他顾。他的内功路数别人不知,东方却再是清楚不过,这一掌在水镜膻中要xué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镜却周身一颤。
住持方丈正讲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于让东方那一掌拍到水镜胸前,然而东方出奇不意,住持又正与承锦理论佛法,出手相阻时已晚了分毫。趁这分毫之机,东方一掌拍出,便即侧身,察觉身后住持掌风袭来,虽未触及,也隐觉浑厚绵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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