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小子和你有旧?你不是汉人吗?哦是了,听说那花木兰的母亲是汉人。
鲜卑有三十六部落,北魏初期,几乎所有的正规军都来自这些部落兵,也就是世兵制里的军户们。这让军中大部分人几乎个个沾亲带故,有时候照顾一二也是正常。
王猛虽是汉人,但他是原本就在漠北世代居住的汉人之后,前几代大可汗放马南下,便把这些北境的汉民和鲜卑人编在一起,也成了府兵。
我和那花木兰的母族素不相识,你想的太多了。王副将轻笑,我只不过是惜才而已。这样的神she手能落在右军里,下一次军中大比,说不定箭术就不必落在左军之后了。
你这话说的倒是有道理。难怪夏将军总夸你顾全大局。啊,既然是为了右军好,那我这把乌金匕还是还你吧。蛮古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手中的乌金匕,又给他递了回去。
王副将这下子真要对这个蛮汉刮目相看了,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人人都爱用这样一位偏将。只是他此时当然不会再要回乌金匕,反倒往前一推,认真地说道:
我之前也说过,只有你这样喜欢冲锋陷阵的猛将才配的上这把匕首。这匕首我得来也是便宜,又带的是后军,倒不如你危险,你若看得起王某,就收了这把匕首吧。
王猛你痛快!蛮古听了王副将的话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再来找我,冲着这乌金匕,就算再给你用几次也无妨!
他亲了几口乌金匕,高高兴兴的出帐去了。
等突贵和蛮古都出了帐,王猛这才收了脸上惯有的笑容,随意的坐在了地上。
右军不似左军,左军有大量家中已经开始没落的鲜卑贵族之后过来混个前程,兵甲装备都齐整,甚至还有带着家将一起从军的。右军大多是北境的军户之后,甚至还有两个从汉人里征调的募兵营,人多庞杂,各阵的副将偏将也不齐心。
这种时候,选拔出好的人才就变得十分重要。一个厉害的新将足以鼓舞许多新兵的士气。在北魏这样的地方,一个没有什么出身的新兵想要出头,最好的地方恰恰是右军。
但前提他得活着。右军也要允许人才能够表现出自己的个xing。
否则还有哪个新兵敢出头为自己争个头脸?
真是为了大的小的都cao碎了心,还不见得落什么好处。
若不是右军栽培出了他,他真不想再陪着这一帮脑袋里长得都是肌ròu的同僚玩了。
***
刑营里,来看望花木兰的火伴们发现花木兰被关在了木笼里,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反倒是花木兰洒脱的很,在木笼里稍稍换了个姿势,倚靠着笼身问他们:怎么样,后来突贵副将没有再为难你们吧?
胡力浑猛摇起了头。
没有,你被绑了以后,突贵副将原本想要再说什么的,被王副将劝走了。我们这几天还是照常cao练,就是队伍里少了个人,怪怪的。
花木兰,右军里都说突贵副将脾气bào躁,以前也曾砍过新兵杀一儆百的,我们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要不然,我们去求求qíng莫怀儿眼泪都下来了。
哪里就会砍头呢,你们想的太严重了。花木兰还在安慰他们,昨日里送饭的军士还说没几天我就会放出去了呢。
真的吗?
我骗你们做什么,关的难道不是我吗?她笑的十分轻松。
胡力浑等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这几日黑营其他几队的人见了他们都躲着走,他们有许多事qíng想问,却找不到人问。他们的百人长一见他们过来就赶他们走,弄的他们也不敢再开口,怕反给花木兰惹了祸。
他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一到这个时候,实在是太被动了。
胡力浑等人啰啰嗦嗦说了一阵子,最后在阿单志奇的坚持下先回去了。
刑营探视的时间是有规定的。花木兰这里没有禁止探视,这也是让同火们心中安心的一个原因。
阿单志奇见火伴们都走了,走到木笼旁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脏不脏了,像是没看见刑营看守的士兵那般,和花木兰闲聊了起来。
你不是说你不想死吗?
啊花木兰应了一声。现在也还不想死。
那你she了我们几人头上的皮囊就是,何苦去惹上官呢?阿单志奇叹了口气,以你第一箭表现出的出色,突贵副将是不会让你继续再she我们了。
因为我害怕。花木兰看着突然抬起头的阿单志奇,喂,你不会觉得我不害怕吧?
你都敢she上官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阿单志奇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she自己人和she敌人是不一样的,我当然害怕。花木兰眨了眨眼。she敌人时,我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满身心都只想着要活下去,自然不会害怕。可是对着的是自己的火伴,我的手也会抖,我的心跳也会加快,我甚至觉得那一箭若是she偏了,我这一辈子也举不起箭了
她动了动手指。
要将恐惧压抑下去是不容易的,若不借着当时的那股愤怒将它发泄出来,我怕我以后会变成那种毫无负担地对着同僚出手的人。
上官难道不是同僚吗?
会命令别人将箭对准袍泽的上官,难道会是我花木兰的同僚吗?花木兰大概有点冷,将双手jiāo叉着塞进了自己的腋下。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杀了他的。
什么?
阿单志奇大惊失色。
火长,我觉得我这里住着一只怪物。花木兰用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黑营大部分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时,都会觉得害怕,会觉得恶心,我还见过有人哭了的
她说的是莫怀儿。
可我没有。
我享受那种氛围,仿佛一个榫子终于安对了它应该在的地方。我渴望感受到手中的兵器没入人体的感觉。一旦上了战场,见到柔然人狰狞的面目,我就有一种要把他们撕裂的冲动花木兰的眼睛里闪着会让人为之一冷的光芒。
我用箭,是因为我不必看到他们的鲜血飞溅出来,而我也能最大限度的克制自己的杀戮*。
阿单志奇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此时的花木兰让人分外陌生。
可是火长,我总有预感,一旦我的手上染上了同伴的血,我就会变成一只只会杀人的怪物,就像他们想把我们变成的那个样子。
花木兰斜倚着笼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一个以杀人为目的被征召进军中的军士,却不想杀人?我的阿爷阿母要听到了这段话,怕是会哭着求我回家吧。
我是粗人,听不懂你的话。阿单志奇苦恼地挠了挠头。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哈?花木兰闲适的表qíng一下子被戳破了。
我虽比你大,可和你一样的是新兵。阿单志奇的声音很平静。
我在乡中时,也是人人夸赞的勇士,但我并不是你这种天赋惊人的人。我只是比大多亲戚家的孩子更努力一些罢了。
虚荣心是很大的一股力量,它可以推动着你往前走。我不知道你这样一个厉害的世兵之后是怎么养成这样的xing格的,但在我们那里,只要你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武勇,你就会变成人们希望的那种人,比如说,英雄。
我从未考虑过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只知道我有武勇,我可以当兵,这就够了。所以我来了黑山大营。
可是等我到了黑山大营,才发现我这种乡中的勇士简直就是个笑话。就算一个小小的新兵营,也有无数人可以把我揍趴下。花木兰,在来黑山大营之前,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勇士,但事实上,更多的是我这样的普通人。我们最后总是要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的。
阿单志奇的声音有着一贯的沉稳。
这让花木兰一点点坐正了身子,qíng不自禁地继续听了下去。
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根本顾及不到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会怎么死,会如何杀敌。我们只是为了跟上你们这些老天眷顾之人,就需要jīng疲力竭去追赶了。
我听到你说,我不想死,我不想进先锋营时,简直想拽着你的脑袋将你按在地上揍一顿。然而只是片刻,我就只能对自己说:喂阿单志奇,你醒醒吧,你就是再生气,你怕是也揍不过他。
他有些脸红。
你看,普通人就是这么可怜。
我也是个普通人花木兰张开口。
不,你不是普通人。从你说出我不想死时,我就知道我们是留不住你的。有信念的人才最可怕,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的天赋如此惊人,就算如今走的再慢,你想跑起来的时候,依然能风驰电掣。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莫怀儿、杀鬼、胡力浑,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我们也想跟随qiáng者,所以我们沉默了。
我们冲锋时,有你掠阵;我们后撤时,有你压后;我们搏杀时,敌人还未进入一she之地就已经倒下花木兰,你甚至不愿意打扫战场,不愿意伸头露面,领奖赏的时候,我们只要站在你身边,挺起胸膛听着队长的夸奖就行了
他们都很高兴这样,他们觉得自己一定是走了大运,才让老天给他们分来了这么一个同火。我们越来越习惯靠着你杀敌,我却开始害怕了。
你这样的人,总归会被发现的。狮子就该和狮子在一起,老虎就该和老虎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阿单志奇苦笑了起来。
这样是不行的,若是再继续依赖下去,我们会变成废物,连普通人都做不了。
我们都会死的。
花木兰看着自己的火长,发现她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能怎么说呢?
说我不会离开你们?
还是说你们其实也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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