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凑到了近前,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和赫连明珠公主,有些jiāoqíng。你可有什么遗言?
她将声音放的很大,但即使是这样,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听不听得清。
贺穆兰默默地在窗外等了一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袁放也觉得有些诧异,便派了人进去看看,那人进去以后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已经死了!死了!还带着笑哩!
她笑什么,又为何而笑,终是不再为人而知。
这个匈奴女子已死,究竟她到底是不是夏国的郡主,还是为了活命随便捏造的身份,她又为何要投奔刘宋,只留给贺穆兰一声叹息。
她是病死的,连尸首和所有物件都不能留下,只能付之一炬。
赫连郡主被全身罩着衣衫的下人抬起去时,贺穆兰扫了袁放一眼,似是不在意地道:袁家主,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袁放抿了抿唇,我不懂花将军是什么意思。
你放火烧了地道,却只抬出这个女人,是怕她若死在里面,或者她已经死了,会被你兄长心中怪责。他如此迷恋这个女人,虽然嘴上不会怨你,可你们二人之间难免会有些龃龉。你竟为了不让你兄长怪罪,特意弄出这么一出来,请我做个见证。
袁放的脸居然有些红,不自在地抬头看了看天。
将军还真是咳咳,玲珑心肠。就是太爱说笑了一点。
她的悲剧,来自于战乱,也来自于你们。若百姓远离战乱,上至王侯,下至庶民,人人能够安居乐业,又何必需要造起这样的邬壁来隔绝人世。
贺穆兰望着远远的壁垒,感慨道:从汉末起,世道动乱,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逃难,迫于生存才在豪族建立的邬、壁、堡、屯中生存,以求保护。如今关中已定,南方已久不闻战事,外面有良田荒僻,邬壁里却人满为患,袁家主,我感慨于你和袁化之间手足qíng深,可有些时候,还请你想想别人的兄弟
她看着愣住的袁放,真正挡住了天下太平的,不是邬壁,而是人心。
袁放被贺穆兰说的张口结舌,再见贺穆兰并不英俊的侧脸,竟似是被震慑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贺穆兰感慨过后,又随口丢下一句。
赫连郡主这里,我会与你兄长去说。这位郡主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一直用胡姬、匈奴女来称呼她,实在是悲哀至极。
她自称是守城而亡的赫连满之女,单名一个薇字。
袁放低下头。
我会让人给她立个碑。
不止如此。袁家主,外面瘟疫很有可能蔓延开来,可药材却远远不够,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贺穆兰不紧不慢地往营地之中而行,袁放跟在其后,点了点头。
药材囤积在我袁家的仓库里,我会将它们jiāo给薛都护。
还有那些因你们袁家而死的无辜之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落单的旅人。自你们作恶以来,薛都护辗转几个州府,虽不是所有失踪之人都有记录,但还是查出了不少失踪人家。这笔债,你认是不认?
袁放闻言反倒洒脱起来。
认,为何不认?我此去平城,说不得连命都没了,留着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花将军只要敢拿,随便拿去抚恤便是。
他知道魏国官场有所惯例,像是这样抄家灭族的,将军拿走几份,其余jiāo给上面,至于上面再怎么分,那是上面的事qíng。
贺穆兰所要抚恤的人家实在太多,远远超出她该拿的数量,所以袁放才说只要将军敢拿云云。
我不敢拿,所以才要袁家主先自愿献出
贺穆兰狡猾一笑。
你既然献了给各州府衙,那我也不能忤逆了你的好意不是?
袁放张大了嘴,似是不相信还有人愿意把到嘴的巨大财富分给别人。
贺穆兰却不管他如何去想,只对他微微一笑,信步离开。
***
大军都开到了袁家,袁家之人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举族被缚着前往平城接受拓跋焘发落的命运。
袁家邬壁被责令由当地的官府征调民夫挖开壁墙,整片良田全部收归官有,对外的名义是在邬壁里找出了大量的违禁武器,试图造反,袁家幼子认罪并且投降,而魏帝网开一面,没有诛灭袁家九族,直押解他们上京受审。
但既然牵扯到造反,死罪逃了活罪也难逃,大抵不过是流放或者充作官婢、奴役之流。
袁家庞大的家财在被充公之前被袁家新任家主献给了各州府的官衙,用于抚恤当地鳏寡孤独。有传言说袁家家主不满花木兰的跋扈,qíng愿将家财全部散了,也不愿意虎贲军和魏国占到便宜,倒引起不少人赞了一声有骨气。
至于袁家的药材,自然落在了薛安都手中。薛安都本身是豪族出身,不会贪墨这些药材,这些药材被各州府的活人署和医署分配,加之有道门派出来的道医监督,将会用于疫病的治疗和预防。
贺穆兰花了一段时间解决了袁家邬壁的事qíng,亲自督命虎贲军们去那条暗河封了河道,又在河底打了许多暗桩和陷阱防止刘宋利用这条水路,这才放心的押解袁家的逆贼回京。
相比之下,因为得了疫病而在竹林小屋里养病的袁化,却因为自己的病而逃过了一场牢狱之灾和奔波之苦,也算是万幸。
袁家邬壁被动,给整个南方的宗主和邬主造成了巨大的震动。
宗主督护制是魏国承认的制度,十六国时期,任何一个统治者在进入中原以后都必须重视邬主、宗主的问题,想方设法拉拢、引诱他们成为帮手。
当年石勒率三万兵马攻打魏郡,降服了诸多邬壁和邬堡,一战之后,他从这些邬壁里征了五万多的兵士,可见邬壁的规模之大。
而且除了征兵,军队所需的粮食也有这些宗主们负责提供和运送,一旦拉拢住这些宗主,连粮糙都不必发愁。
然而随着天下渐渐平定,得到的土地越来越多,十室九空的人口问题就变得迫在眉睫。拓跋焘几次攻打他国,灭夏也好,征柔然也好,说到底为的也是人口。
可即使这样,人口还是远远不够,如今是田地管够,没人耕种,随便上些规模的邬壁里荫户上千户(注意是户不是人),而且无法统计具体的人数,也无法让他们服役、耕种和jiāo税,时间久了,国家必定要陷入穷兵黩武的困境之中。
拓跋焘想动邬壁,又不愿意造成太大的动乱,这次以雷霆之势征服了袁家却没有弄的血流成河,既对南方的宗主敲山震虎,也还算和平手段,并没有触动他们紧张的心弦。
至于之后又会如何,那就要看接下来的发展了。
贺穆兰的职责是领兵打仗,对于这些政治上的问题很少考虑,而京中得知了豫州发生一切的几位要臣们,却没有贺穆兰这么的淡然。
***
武昌殿。
真是可怕崔浩看完了花木兰送回来的口供,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如果这里面记的事qíng全是真的,那袁喆哪怕挫骨扬灰都不够抵罪。袁喆的儿子虽不是主谋,但得知这样灭绝人xing的事qíng却举发,也是包庇之罪。
亲亲相隐,不是什么人都能大义灭亲的。古弼叹了口气:虽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却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了,这世上比袁喆还要疯狂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若真有人效仿
若真有人效仿,我让他们先血流成河!
拓跋焘的眼神立刻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可是如果不大白于天下,就无法问罪于宋国。这件事qíng,宋国在道义上站不住阵脚。崔浩将口供还给拓跋焘。我们得想办法利用袁家的事qíng,让宋国处置了qiáng硬的彭城王才是。
能不能在想到问责宋国之前,先想想在豫州和秦州里那些无辜的百姓?别瘟疫未起,百姓先恐慌了起来!
古弼用他低沉的严肃语气反驳道:而且我相信在陛下的英明治理下,这种事qíng绝不会再继续发生。
拓跋焘最怕古弼说他英明,因为那往往代表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想到这一点,拓跋焘gān咳了几声。
现在袁家邬壁已经降了,该考虑的是那些荫户该如何处置。众位可有什么想法?
旧无三长,唯立宗主督护,所以民多冒隐,五十家、三十家方为一户,即使按照旧制对这些荫户收税,这一户也未免太过庞大。臣觉得,可以用三长治理此地。
古弼并非汉人高门,崔浩却要小心动弹到地方上的势力,所以古弼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和盘而出。
每五十家设一邻长,每五邻设一里长,每五里设一党长,负责赋税的征收与管理。现在赋税不均,民必劳怨,陛下可以先给袁家领地里的荫户降低赋税,再小心推行。若陈郡可行,再逐步实施
崔浩连连摇头:风俗不一样,难易不同,九品差调已经实行很久了,一旦改了旧制,恐怕要引起混乱。
因时而异,如今已经不是晋时了!立三长可以彻底查出荫户的数量,今后就有了稳定的赋税来源,百姓的负担均衡,就不会再有民怨,而那些投机取巧的侥幸之人就可以制止。虽说有些混乱,但我们如同在秦州一般,先从小范围试起,变法虽难,可逐步推进却是无妨,崔太常,你是汉人,汉人的经典里有治大国犹如烹小鲜,连做都不去做,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古弼qíng绪激动之下,喷的崔浩满脸口水,崔浩也是个重视仪表之人,被古弼弄的脸色铁青,几乎要和他对掐起来。
拓跋焘早已经习惯了两位重臣互掐,古弼位比丞相,崔太常又是文官之首,拓跋焘大感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大声制止两人继续争吵。
好了好了,现在都别吵,我们都没去过豫州,不知道如今这些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先等等,等等,等我见过了袁家的袁放和花木兰再说。
他拍案而起。
先等花木兰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袁放被贺穆兰说的张口结舌,再见贺穆兰并不英俊的侧脸,竟似是被震慑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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