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静下心来的时候,顿时明白了说话的是谁,几乎是惊骇地猛地扭过了脖子,侧着脸看着说话的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因罪被压入京中的袁家现任家主,袁放。
朝中并无俸禄,然从未有过官员饿死之事,为何?概因每到收税之时,往往bī民假贷,商贾取利而抽分之。刺史牧民,为万里之表。自顷每因发调,bī民假贷,大商富贾,要she时礼,旬日之间,增赢十倍。上下通同,分以润屋。故编户之家,困于冻馁;豪富之门,日有兼积。人道是邬壁主抢掠人口,却不知编户之苦,苦不堪言,邬壁主不过只是顺势而为。
(翻译:朝中并没有俸禄,却从未发生过官员被饿死的事qíng,为什么呢?因为每次到了收税的时候,百姓jiāo不起赋税,又不愿坐牢,就有官员作保bī着百姓先向富户贷款,然后得利息,官府和富商皆有收入。刺史管理百姓,最重就是赋税,因此到了每年征收赋税的时候,都是按照这种方式收齐赋税,赋税绝不会少。百姓借了这样的高利贷,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就可以翻到十倍以上的利润,这种bào利由官商进行利润分成,因此造成农户贫困,饥寒jiāo迫,而富裕的人家越来越富裕。人人都说邬壁主和国家抢夺人口,将百姓变为荫户,却不知道编入户籍的百姓过的有多苦,简直是无法言喻,投奔到邬壁主的门下,而邬壁主留下护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古弼掌管国家的税收收入,朝中虽没有俸禄,但每逢年节、大胜的时候,国家都要对各级官员进行赏赐,和俸禄也差不多。
国库紧张的时候,赏赐自然是没有,但这几年年年大胜,加之每年各州府地方收税都收的特别好,国库丰盈,所以赏赐也多。
但无论是古弼还是拓跋焘,都不知道这税是这么收上来的!
居然是因为假贷!!!
古弼第一个脸色不好看,直接bī问袁放:你说民间赋税全靠如此收取,那为何没有百姓上告官府?自陛下登基以来,还未曾有过关于假贷的诉讼!
闻言,袁放笑的讽刺。
可以看得出他笃定背着造反之名的自己下场绝对不好,所以对整个世道都不在抱有什么希望,说话间也毫无遮掩。
这位使君,若能让百姓去告官,又怎么称得上官商勾结?天下哪一阶州府不需要收税?这种自砸饭碗的事qíng谁会去做?若您是一府的州官,因此事收不上来赋税,官丢了是小,其他各级官员没有了收入,连杀身之祸都是正常。使君不妨去查查看柳林当年那位县令接了状子,最后是什么下场!
古弼听到最后一句,表qíng像是挨了一棍似的望向拓跋焘。
拓跋焘抹了一把脸,实际上他脸上一点汗都没有,可是心头之震击,足以从他这一下动作中看出来。
可笑的是诸位还因三长之制的事qíng提了我来问策,在我看来,你便是三长也好,宗主督护也好,都是在竭泽而渔,本质没有什么区别,说不得宗主督护之下还能活,三长是又多出三层剥削来,更活不了了。
袁放叹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很不愿意说出来,但是被bī着不得不说的表qíng开始说道:
荫户还有宗主辖制,三长之下一旦动乱,恐怕大量还不起假贷的百姓就会抛弃土地,逃离故土,要么继续沦为流民蒙荫宗主,要么祸害地方成为贼寇。牧守莅民,侵害百姓,徭役不时,为吏jian/bào,这些才是最可怕的问题。和这些相比,宗主实在是可爱的多了。
贺穆兰想起后世那位借着灭佛大肆抢劫百姓和富豪之家,甚至bī得无数人家家破人亡的县令。
不过是一县的县令而已,竟能bī得当时已经是太守的若gān人差点出事,可见地方上的势力有多么庞大。
拓跋焘想到的却是才当长安太守不久的王斤,那么短的时间内能搜刮那么多的财富,说是为吏jian/bào,大概都算是客气的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变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拓跋焘用一种高深莫测、且带着深深压迫感的姿势倾下了身子,眸光一闪也不闪地望向袁放。
这种姿势贺穆兰曾经见过很多次,在场的老臣也都熟悉。每当拓跋焘希望大臣们给他准确而有用的见解时,他便会呈现出这种急迫的状态。
然而袁放只是眨了眨眼,摊手说道:
我怎么知道?陛下还是在朝上讨论吧。
贺穆兰和狄叶飞原本听了长篇大论加上早起而昏昏yù睡的瞌睡虫,因为袁放这有些无赖的话,一下子就跑光了。
不但贺穆兰和狄叶飞,古弼和李顺也露出哎呀空气呢空气是不是都突然没有了的哽咽表qíng,连呼吸都没有了声音。
而一旁静听着的赫连定则是龇了龇牙,露出一个十分好笑的表qíng,然后他确实笑了。
闷笑声传在殿上,引得人更加烦躁。现在还有谁敢这么放肆,大概只有一直得到拓跋焘信任的贺穆兰和受宠爱的程度比后宫妃子还甚的赫连定了。
贺穆兰不是一个轻狂的人,赫连定的人生却像是捡来的,这让他过的更加肆意,也自我中心的多。
拓跋焘竭力深呼吸了三四下才按耐住不下殿揍死袁放的冲动,他用五指用力掐住龙案的边缘,压抑着声音说道:你以为我没在朝上讨论过?等你上朝了你就知道,和他们说的话比起来,你的简直就是高见了!
袁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继承了他父亲的疯狂,因为他竟然还能笑了笑,使得原本就圆嘟嘟的脸更加和蔼可亲的说道:可是我是个宗主啊。陛下怎么能问宗主该如何对付宗主呢?
他心中升起疯狂的报复感。
因为bī着只想好好做个宗主的父亲疯狂,从而覆灭袁氏一族的,便是他们这些人啊。
是这些一代一代连国家都治理不好的人,才造就了宗主这种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士族的畸形东西的人。
明明是他们保护住了地方的和平,明明是他们抵住了外界的压力,就因为这些连国家都治理不好的人闭着眼睛,只在心中想象着这个世界,就把他们当成了造成如今世道胡乱的原因!
因为袁家欠了那么多条人命。
掷地有声的句子突然如同天崩地裂般炸在了袁放的耳边,炸的他惊慌失措。
刚刚那张洋洋得意的、狡猾的脸孔,立刻变得苍白起来。
原本沉默着并不吱声的贺穆兰突然上前一步,对着袁放认真地说道:想想地道里那么多的百姓,袁家邬壁如果真是正义的,又为何有那么多的冤魂?如果其他的邬壁都是正义的,那又为何每日惊惶不安?你出身邬堡,自然该知道进入邬堡的百姓究竟是何等的走投无路,何等的惊慌失措,既然如此,容纳了这么多百姓的邬壁为何出邬壁的时候还是身无长物?你认为这是一种正义吗?
贺穆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使袁放的脸色由白转红。
陛下真因为知道这件事不是仁义的,所以才问策与你。此刻的陛下不是因为想要对付宗主而问你这个问题,而是因为不想再有百姓流离失所而问你这个问题。如果这不是一种仁义,又有什么是仁义?
贺穆兰憋着心头一口气,如同连珠箭一般向着袁放发难:诚然,一旦没有百姓流离失所,邬壁自然也就轰然倒塌,可你难道认为被囚禁在邬壁里的一生是有意义的吗?袁家那位死去的家主一生可曾踏足过大好河山?你这二十多年来的生命竟如此贫乏和空虚,难道你就不后悔吗?
你自己都说袁家是一座牢笼,现在却为牢笼而担忧,你到底在得意什么呢?你当真忘了报应!
袁放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慷慨陈词的贺穆兰,脸上爆出青筋不甘地喝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我不过是个在邬壁里孝敬父兄、经商、生活的乡下人罢了!就十年前,我还是宋国人呢!朝中这么多大臣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难道我就能回答吗?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何大魏没有俸禄,没有铜钱,我怎么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收税?又要如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我虽是宗主,可连邬壁都没有治理过,袁家就没了!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伟大!
那就去想,去做!拓跋焘打断了袁放的话,重新以轻松的姿态坐回御座之中。你以为我坐上这个位子又多久,又能坐多久?
陛下!
陛下,你又乱说话!
李顺和古弼慌慌张张地开口阻止。
你们莫觉得我说的晦气,可人的寿命,又岂是人能决定的?说不定下一刻我就死于战场的流矢,也说不定一场大病过去我就崩了,所以我在位的每一天,都是当做最后一天在度过的,你说的问题,何尝不是我知道不可能一日就能解决的问题?可扫平中原、清理吏治,难道我的先祖没有做过,我就不能做了?征柔然、平胡夏,那一样不是从我想做开始的?
我的祖先都在糙原上放牧,我却正在做着皇帝!难道要先当皇帝,才敢考虑如何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更庞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qíng愿人人都是皇帝!
陛下,你又乱说话!
天啊!
古弼露出一副要晕过去的表qíng,而李顺已经扶着殿中的柱子了。
古侍中,你别又训我!拓跋焘见古弼又要开始做长篇大论死谏状,连忙伸出手来制止他开口说话,这才扭过头继续喝问袁放。
赎罪也罢,不甘心也好,你扪心自问,你堂堂一个大好儿郎,到底给这世间留下过什么!我能对着苍天和史书喊一声我曾来过,而你袁放难道就留下一个造反之名吗!
拓跋焘的喝问声在整个大殿中回响,这原本是为了增加君王威仪而设计出的效果,如今正忠诚的贯彻着他的使命,至少所有人都被震慑到了。
袁放再怎么早熟,如今也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早熟不过是因为常年在外经商而浸染出的世故罢了,每个男孩藏在心里的英雄梦和成名梦从未在他们的心中退却。
向贺穆兰这样天生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在这个时代的人们之中可谓是凤毛麟角,因为唯有野心才是让人类进步的根源!
在拓跋焘这样天生的演说家面前,这个世故的小伙子居然也被说的热血上头,当场脖子一梗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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