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么这般大方,今后还要吃喝用度!
那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两遍,颔首道:公子是个妙人,他却俗了些。说着,一指莫大。
苏离离叹气:正是,我说过他多次,他还是这般庸俗,竟想拿金银俗物亵渎公子高洁的qíng怀。
锦衣公子闻言,笑得如昙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苏离离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洁,何必跟他一处。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雾里地听完前面几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来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锦衣公子,惊道:兄弟,原来你也是
来盗墓三字还未出口,却被苏离离打断他,深沉地说:公子固然也断袖,可我却不忍负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了。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手指。
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仰头赞道:好,好。
苏离离见他高兴,一拱手,告辞了。一把拉了莫大鼠蹿而去,决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风猎猎chuī过,锦衣公子迎风而立,看他二人去远。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们走?
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chuī送而来的风,飘来手上一点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轻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得紧,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紧追过去。
马儿缓步走过百福街时,莫大问:啥是断袖?
苏离离想了想,说:就是盗墓。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文人的说法。
他们停在棺材铺后角门,苏离离跳下马来,道:东西你拿去办,我先回去了。她推开角门,漆黑中走过井台,眼角余光扫见葫芦架下石台阶上若有若无一个人影。恍惚瞥见,苏离离吓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见横在旁边的拐杖。
黑暗中木头低声说:你怎么了?
苏离离缓过口气儿,走过去,怕程叔听见,也低声道:吓着了。
没事吧?
没事。她依着那石台阶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默然半晌,木头忽然说:走了。
什么?苏离离不解。
木头的声音波澜不惊,跟着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苏离离吃了一惊,瞬间想到了那个扒爪脸,不由得往木头身边挤了挤。木头冷哼了一声,苏离离拉了他袖子,讨好道:木头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场见我不回来,这么晚在这里等我。木头张了张嘴,听那声气儿像是要反驳,却又生生停住,大约没有好的理由。
闷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盗墓!
苏离离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说话,好忘了那扒爪脸,忙编着解释:那个我挖坟掘墓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种木料,哪个最耐用以及,发掘一点古典的样式
木头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是笑了,苏离离趁热打铁,楚楚可怜,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木头口气果然缓和了许多,道:那人内力深厚,内功却是江湖异路。真气不纯,必是修习了博杂的心法。
这个你都知道?她觉得他未免信口开河。
他轻功不错,自然内力深厚;提气间便能听出端倪。木头难得有这个闲心跟她细细解释。
苏离离不禁刮目。他能有这番见解,也必不是寻常人物。失机落节,流落至此。老虎啸聚山林才是百shòu之王,蛟龙潜游深海才是万物之灵。离了自己的所在,不过是笼中玩物,浅滩鳅虾。
她苏离离的所在,又是何处?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来风凉,苏离离转头看去。木头的眼睛像暗处的琉璃,蕴藏着坚定沉静。她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许多旧事积淀,压抑的重,却活得明媚的轻。
苏离离心中难过,反微笑起来,叫道:木头。
嗯?
苏离离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轻轻划着他伤腿的夹板,还疼么?
不。
她良久静默,木头也毫无声息,像夜幕中蛰藏的láng,不为等待猎物,却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适意。
隔了好一会儿,苏离离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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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十三圆:北方比较流行的一种棺木样式,十三根木头拼起来。大多是杉木,明清时漕运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许民间以杉木制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质的。对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圆算是比较高档的棺材了。
第二章 月明人倚楼
这一季有金huáng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一大篮子来,拈一个,撕开huáng澄澄的皮。枇杷果ròu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那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红果果地调戏一下某人:)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后,给她抄这个月的定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再剥出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yù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dàng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定单,歇了手看着那账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住,褐huáng的茶水洒了一柜。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yù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qíng,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直白!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那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账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jīng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fèng。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么?什么叫骨骼jīng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jiāo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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