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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作兵器,不时比划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jīng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将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呆到星汉满天,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huáng瓜。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随我街上去一趟好么?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jīng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一角,手抵着唇上,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huáng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眩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在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净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呆。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huáng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jì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qíng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上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chuī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苏离离给熏得几yù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yín声làng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么?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chūn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言欢缓缓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地还这般打扮?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qíng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自顾也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言欢神qíng微变,似有些振奋,推苏离离道:你去吧,我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宛如他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般抑扬。苏离离像见了鬼的猫,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炸了毛了。
    那人仍温言笑道:公子见了我,为何发抖?
    苏离离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虚弱地说: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际遇实在离奇了。
    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欢尚穿着寝衣,苏胸半露,也叹道:实在没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栏里的谑语,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却含了些隐秘曲折的意思。言欢听得这话,忙把寝衣一拉,先红了脸,半敛着眉,低声道:祁公子先请坐,恕奴家换身衣裳。径自转去屏风后面。
    苏离离虽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见言欢都红了脸,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欢是我结拜姐妹,今日来此看看她。
    她突然这般坦率起来,那锦衣公子反收了笑,将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苏离离不由得生起几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风尘中人。话音一落,见言欢换了一袭浅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风之侧,幽幽看她。苏离离猝然停声。
    言欢婷婷袅袅地走出来,漱了杯子倒茶。锦衣公子方才赞她花开不败,现下正眼儿也不瞧她,却盯着苏离离道:你上次不说你是女子,是因为与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针见血。
    苏离离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别无他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站住。他闲闲地一拂袖子,如闲庭信步,又尽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问无礼。然而苏离离女扮男装做买卖时,原没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爷们挂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这么一问,踌躇片刻道:我姓苏,是如意坊之尾苏记棺材铺的东家。
    锦衣公子端起言欢捧上的一杯香茗,随手搁了却不喝,波澜不兴地说:我知道你姓苏,我问名字。
    苏离离无奈,只得答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锦衣公子嗤地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鬼,你见着我就这般想走。
    苏离离望着他看似多qíng实则冷冽的眼眸,恳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乱世之中求个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别事。今日见着公子实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来照顾。言欢姐姐美貌温柔,公子来与她叙谈,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当走。萍水相逢,何必多问。她抛一个眼神给言欢。
    言欢对桌坐了,轻笑,柔声道:祁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倒戏弄我这妹子来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吓着了她。
    锦衣公子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七分赞许,三分深沉,缓缓道:苏离离苏姑娘不仅聪明,还聪明得透彻。莞尔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凤翔。家中行三,人称一声祁三公子。苏姑娘记着,后会有期吧。
    苏离离虽穿着男装,却曲了曲膝,敛衽行礼,夺门鼠蹿而去。
    言欢见祁凤翔望着门扉犹自沉思,心中不悦,却将一个笑容绽得明艳动人,三爷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欢,让人捎信儿说今天来?
    祁凤翔转过头来,眼神描画她唇线,柔声道:来,便是我想来;去,便是我想去。言欢这般剔透,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言欢微微仰头笑道:言欢今年十五,在这欢场已有七年,阅人无数。公子来便是来,却不是为言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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