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虽耳闻了些儿风声,却只作不知,她早说儿媳妇不问公公房里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谁个还去触她霉头来?玉姐虽安静,却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库房,甚样物事,只要自家有,便与孝愍太子妃王氏备一份,王氏居丧,又寡居,鲜艳饰物便不好佩带,玉姐另择相当之物替代。又王氏抚孝愍太子遗孤,是个姐儿,年不过数岁,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余岁年纪,若她头生子活下来,这会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却只好守着个女儿度日。与孝愍太子一处时,虽有二王bī迫之感,终是东宫,想着日后二字,真个是苦也甜。不料她这一丝丝儿盼头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这十几年辛苦皆拜这些人所赐,面上和气,心里早成仇了。
孝愍薨后,她再如何灰心,也须抚养女儿,原本还有赵王一家,不想赵王刚烈,弄得只剩下一个儿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抚养这个外甥,界时官家唯此一孙,也算是个盼头。哪料外甥又叫流于京外,王氏难过得紧。
她是孝愍遗孀,孝愍去后,自然居丧,一应供奉便不如前。说不得克扣,实不如先时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点个喜食的菜来,送到眼眉前儿都是热的,如今再点这个道菜时,揭开盖碗时,只好是个温的了。她却又不能为这些许小事与人争执,只好自盯着小厨房,与心腹宫人等自料理了。
虽守孝,却有个女儿,也不好真个出了家,依旧在宫里住了,却迁往一处偏宫。宫中是谁个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宫如今满心满眼是照料那宫才人,如何还理会一个过了时的太子妃来?她吃了谁的亏儿,心里很是明白。年节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余便是一根丝也多不出来。一个前太子妃,日子过得,便如宫中不得势的宫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时,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别扭之意。然毕竟是做过太子妃的人,肚里别扭,面上却从容使人道谢了。后见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儿意动。她心中,顶要紧是女儿。虽见着现在的东宫有些儿别扭,也只是别扭而已。左右一比较,她只有一个女儿,于东宫并不是那绊脚石,九哥登临,为了做戏好看,也要善待她们母女。换了陈氏接着得意,只怕现在吃温的,往后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着玉姐的重阳节礼后,便用心回了一份儿礼物。玉姐看时,比自己准备的,还要细致。便亲携了朵儿、青柳往道谢,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现居的会祥殿,见此处虽冷清,却是极gān净,不由暗赞王氏,虽失势,却仍掌住了家。
两人见面,玉姐先拜见长嫂,王氏还了半礼,又叫来女儿三姐,叹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个了。玉姐看三姐六、七岁年纪,生得虽不顶美,却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见三姐便喜欢上了。又说三姐相貌,是个有后福的。王氏会意,也放下心来,问玉姐:可还住得惯?玉姐道:渐也住得惯了。又拿出重阳节安排来问王氏。
王氏便问她:听说九哥现有几个师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备了些个物事,只恐不周。不瞒嫂子,中秋节的时候儿,还是翻了嫂子的旧例才应付过去的。先前不好来打搅,恐嫂子嫌我年轻话多。今天可逮着空儿了,嫂子可多指点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谈得上指点?我也是自己瞎琢磨来的。话虽如此,也添了几分儿畅意,与玉姐说了些处置之事。
玉姐一一听了,再谢王氏。王氏道:我也闷得久了,难得九娘来与我说个话儿,不免也唠叨了。休嫌我烦。玉姐自不敢当。王氏朝玉姐道:这些个都有成例,算是死的。这宫里,难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将三姐领下,方与玉姐说些个宫中人事。
原来这宫里也与寻常人家一般,也有采买,诸般yīn私事,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差使也有轻有重,有肥有瘦,各处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着两宫的略多些儿。王氏一一点了,又说:若论起来,崇庆殿比淑妃也只多个名头儿而已。又将她原先相熟的几人名字说与玉姐,玉姐叹道:嫂嫂殊为不易。
王氏道:他们不过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罢了,如今洒两滴泪,又说,这宫里头,不到穷图匕现之时,不过都是些个小事儿,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搅得人一个安生觉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样一样儿来。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来的,也有不曾看出来的,大事儿不须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说的却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dòng。当即谢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辞出来。
此后,东宫与会祥殿便往来不绝。太子妃惠贤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渐次传扬开来,二人虽非亲如姐妹,也是一双好妯娌。王氏寡居,寻常不好出门,玉姐便时常往会祥殿去,间或携三姐出游,三姐叫她婶子,时与玉姐游戏。玉姐也常拣合用首饰绸缎与三姐,又打扮她,这日三姐发乱,玉姐亲与她梳发,王氏见着了也是放心。
两位太子妃jiāo好,两处相处温馨,却致宫中更紧张了些儿。慈宫等虽知,也无法挑理。玉姐在宫中渐生出许多威严来,诸人见她扛得住事,心中无不叹服。又她口齿伶俐,心思灵活。想王氏当年还叫中宫挤兑过,玉姐自入宫来,凡对她有恶意的,无不叫她打还回来,中宫脸皮且叫揭去一层,何况他人?
众人思及她那个做过御史的父亲,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师,再想她揭中宫脸时的言辞谁个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样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过错者,她也不曾抓着不放,闻人有难处,倒好开解。是以威严渐生,看着可靠。连着东宫诸人行走,也少挨许多绊子。
这日,玉姐在慈寿殿里出来,后头许多妇人都松一口气。皇后长出一口气,皱眉道:往日纵是王氏为太子妃时,进这慈寿殿,也如要gān仗一般,事事谨慎,礼数周到又言辞隐晦,我也不曾这般小心。换了这个泼皮,你就不晓得她甚个时候翻脸儿。
皇太后道:她时笑语盈盈,何曾有恶声恶言来?皇后张口结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宫才人便是,与个小辈怄的什么气来?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个气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头又来了两个宫女。皇后一看,识得是官家近来临幸的两个宫人,鼻子里一声冷哼,径辞了皇太后去了。这两个宫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显是淑妃看着宫才人有孕眼热,自家生不出来,便想出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来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纵有孕,也晚了,还是宫才人腹中胎儿早。
回了崇庆殿,一看宫才人的肚子,皇后又开心了起来。笑与心腹宫人道:宫才人虽卑微,终有几分颜色。今日看着那两个,亏得官家能撑着下得口去!
这宜男之相,不消说,便要略憨厚些儿,稍有不慎,倒叫人觉得不灵便,实不是好颜色。本朝后宫实不丰盈,官家这里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丽之辈,似淑妃寻来的这些个,确实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东宫里,也有人这般想。玉姐出慈寿殿时,恰遇着这两个宫人,两人与她行礼,她不免问了旁人两句。听了这两人身份,玉姐犹可,朵儿反应未及,青柳实是讶异。回到东宫,碧桃迎了来,关切问: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无不愉之色,便说:遇着两个官家临幸的宫人了。碧桃道:她们舍得出来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儿?青柳听了美人儿三字,便忍不得,笑出来道:美个甚?!官家吃亏吃大了!好便两个ròu丸子,身高骨头大,鼻也圆、口也圆、脸也圆,连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这才出声道:休胡说!两人极力敛了笑,朵儿此时方道:娘娘,那样的,官家也幸?她心里,后宫娘娘总是要生得好的,连宫女儿也要清秀可人,这两个,实在她预想之外。
玉姐道:休说两个ròu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仑、丑似无盐,真个要用着了,闭着眼睛也幸了。[2]朵儿口儿张得大大的,世有昆仑奴,色黑如炭,来自海中洲,贩卖以为奴。本朝尚肤色白,这色黑的,真个算得上丑了。朵儿实想不出,有谁个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还真个有。这话儿在这里说说便罢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敛容。玉姐想着昆仑,便又失笑,九哥回来时,她犹挂着笑影儿。九哥原是冷着一张脸儿,见她微笑,便问:想甚事?却笑?玉姐反问他:想甚事?却愁?
九哥道:我先时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秋汛,原以chūn化冻、夏雨水,是以江河bào涨易生水患,不想秋日还有汛。玉姐与他拧了帕子,亲为他擦脸:现在却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这不就成了?谁个是生下来便万事皆明的?还不是一样一样学来的。九哥笑道:我不是为这个,多晓得些事,我也欢喜哩,却是为着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明就理了,你愿说,我便听听。想要主意,可访大臣,可阅书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没有会治水的,眼下却是缺钱。玉姐道:国家也缺钱?九哥道:可不是这些官员,俸禄皆丰,人口又多,又荫子孙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国家赋税。又要防着边患,又要防着灾民为乱,养许多兵,也要钱。朝廷快拿不出钱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却不敢轻易开口,一则恐有gān政之嫌,再则她实不大通这里头门道怕误事。便说今日见着两个宫人云云:青柳还说生得似ròu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儿,肃容道:我们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谁个要管来?我只觉若是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谏他。九哥无奈道:官家心里苦。玉姐低声道:也是男子汉心志不坚之固,我去会祥殿,看着嫂嫂与三姐母女两个,委实可怜。九哥心里一沉,道:我知眼下咱们也艰难,生受你了,能看顾便多看顾她们些儿罢。
玉姐道:我说这话你休恼,官家早拿出这份必要生儿子的心来护着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宫才人落到崇庆殿娘娘手里,也不知是护她还是害她了。九哥听玉姐说官家,倒不甚恼,他心中也是这般想,且官家实不是他亲生父亲,于他心里,比郦玉堂还要差着些儿。及听玉姐说宫才人,小一惊,问:宫才人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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