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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
    朝报
    8.朝报
    三天后,张承照把一份朝报送至我面前,很高兴地告诉我:官家让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报是由进奏院编辑的新闻文卷,记录皇帝近期的诏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战报等,经枢密院审核后,进奏院再传抄誊写,报行天下,传给朝中诸司及各地官员阅览。
    我展开今日这份一看,见上面所列昨日新闻中第一条便是: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龙图阁学士王拱辰离京,兼高阳关路安抚使,仍知瀛州。
    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张贵妃进献定州红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会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实并不像个佞臣。我心下感叹。也许是孤立无援的qíng况下见张贵妃主动示好,故投桃报李,何况他一定知道此前所为会在中宫心里留下何等印象,于是以一份厚礼流露他对后宫之主的倾向,怎奈做得太明显,犯了今上大忌。
    朝报所载消息极为简略,章奏也只取几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罢去,某人迁除,某人入对之类,稍微特别一点的,是关于殿试的消息:上拟于三月乙巳,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下面罗列了礼部奏名前十名进士名单。
    张承照凑头过来,一边瞟朝报,一边观察我脸色,须臾,道:现在的朝报都不好看了,什么事都用一笔带过,毫无细节。如果是苏舜钦提举进奏院时,写王拱辰离京这条,一定会在下面叙述今上怒砸定州红瓷器的事。这礼部奏名的进士,也多半会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两句介绍
    他这话倒没说错。当年苏舜钦主编朝报,对重大事件叙述甚详细,语言简洁,但又能讲清前因后果,有时甚至于后附以评论,不过也因此被人弹劾,说他妄加议论于朝报内,然后上进呈皇帝,下传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图为君代言。最后今上命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拟定朝报模式,进奏院不得妄改,于是朝报便成了如今这样简单的样子。而苏舜钦被构陷到除名勒停,永不叙复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报工作,遴选新闻及章奏内容倾向新政一派,从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搁下报纸,问张承照:你怎会拿到今日的朝报?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进奏院侍奉的兄弟,见他正在整理朝报,准备发送到诸司。我瞥见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兴趣,就顺了一份来。
    我不禁一笑,却还是没忘告诫他:以后别再随意拿了,我们现在在后宫做事,被人知道我们看朝报可不好。
    他摆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会被人发现?只要你不说
    话音未落,却闻一人陡然推门进来,扬声笑道:我可发现了!
    我们都有一惊,好在很快发现进来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问我要朝报:给我看看,否则我就告诉别人。
    我只得把报纸给她。她垂目一阅,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条。看完,她有些困惑地问我:这个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说过他请辞状元之事,直夸他诚信,但他送张娘子那么贵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gān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两色,对朝中士大夫,她也只会用好官或坏官来加以区分。所以她的问题令我颇为踟躇,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解答方式。
    倒是张承照先开了口:公主,听说官家这两日让你背诵《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
    是呀,公主很苦恼地说,好难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记住了,但睡了一觉后起来,发现那《岳阳楼记》我脑子里只得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醉翁亭记》更惨,只记得太守乐来乐去,为什么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爹爹还要我明日背给他听,怎么办?我好想撞墙呀!
    张承照躬身倾听,不住做同qíng状,但随后说出来的话对公主来说简直像是威胁:公主多保重,背书也不能累着,否则明天怎么继续背《沧làng亭记》呢?
    公主大惊:还要背《沧làng亭记》?
    张承照道:不错,臣琢磨出官家给公主背诵的文章是怎么选的了。
    公主忙追问:那是怎么选的?
    张承照一指朝报上王拱辰的名字:这王拱辰害了谁,官家就让你背谁的文章。
    公主愕然。张承照又继续解释:当年王拱辰弹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谅,说他贪污公使钱,令他谪守巴陵郡,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范仲淹也贬到邓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谅修好岳阳楼,便特意请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然后王拱辰又指使下属和朋党弹劾欧阳修,一次没参倒,又来第二次,终于把他贬到滁州去了,结果欧阳修在那里写下了《醉翁亭记》所以接下来,官家一定会让公主背《沧làng亭记》,因为苏舜钦跑到苏州去写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赐。
    公主听了,一声叹息:这王拱辰真讨厌。
    张承照立即点头应道:确实讨厌。若他没鼓捣出这么多事,公主现在哪还需要背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应该清楚他是好官还是坏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这么多文章,当然是坏官了!
    这理由听得我忍不住笑,但还是向公主说明:公主,大臣的好坏不能用让你背书的多少来区别,人之善恶也不是仅以一两事就可以判定的。何况恶人一生中可能会做几件好事,而好人这辈子也难保不会做出一点伤害到别人的糊涂事。王拱辰勤学、诚信,这些都是他的长处,以前曾有一些为人称道的政绩,请辞状元和引皇帝袍裾进谏甚至已传为佳话,但后来对新派大臣的攻击,尤其是进奏院一事他做得过分,既属朋党之争,也是为泄私愤,害了大批馆阁名士,现在和将来,都会有很多人因此骂他。
    公主好奇地问我:时不时地听人说起进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拱辰是怎么害苏舜钦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听文臣议论,这事来龙去脉臣很清楚!张承照不待我回答,即兴高采烈地开口对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说罢。
    张承照便开始叙述:当年范相公招引一时才俊之士,聚在馆阁公主知道馆阁是做什么用的么?
    公主道:馆阁就是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和秘阁,在其中供职的人负责修史、修书和管理书籍文献等等,有时也会向爹爹讲解经义。
    不仅如此,张承照解释说,馆阁还兼训生徒,是朝廷储材擢用之地。任馆职的人,往往几年后即可致身两制,做知制诰、中书舍人或翰林学士,再往上升,还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枢密使。也正因这样,要入馆阁异常艰难。通常是取进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几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经两任,回到京中,经朝廷重臣荐举,再由皇帝下旨召试,又考一回,过关了才能入馆阁任职。当然,除此外还有岁月酬劳,特恩除职的,但本朝礼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视科举,如今非进士出身不能得美职,所以馆阁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级,进士出身、又经召试的自视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职的狂傲放làng。
    公主微笑道:苏舜钦那些人,一定是考进去的进士了?
    张承照点头,继续说:对。苏舜钦原是相门世家子,他的祖父苏易简是太宗朝的状元,官至副相参知政事,父亲苏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荫获得过一个县尉的官职,但他不屑为些末微官,辞职而去,参加贡举,中了进士。后来经范仲淹荐举,应召试获馆职,除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入馆阁后他结jiāo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样考进去的有才望之人。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国策,虽然皆是君子党,但素日疏狂惯了,指点江山,睥睨权贵,又常嘲讽御史台官员不学无术,越发激怒了与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况馆阁为储材之地,现今与他作对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后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馆阁名士贬逐出京,但苦于未觅到对策,直到后来进奏院开秋季赛神会
    是每年chūn秋两季京城里的人开的那种赛神祭祀会么?公主问。
    张承照道:是。都人借此开宴聚会原是习俗。苏舜钦那时就按进奏院惯例卖了一批故纸,自己又出了十千钱,准备宴请他那些馆阁名士朋友
    是只请考进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没错。张承照顺势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当时有个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参加进奏院的赛神会,但被苏舜钦一口回绝,还笑对他说:食中无馒罗毕夹,座上安得有国舍虞比?馒罗毕夹,是蕃人羊彘ròu饼;国舍虞台,指的是国子监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员外这些用来荫补高官子弟的官职。言下之意是,我们宴会只请清流雅士,你这样像蕃人ròu饼那样上不得台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参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ròu饼,这让李定脸往哪搁呢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报复了。
    张承照拍掌道:可不是么!李定怀恨在心,虽未去参加赛神会,却在宴席中安cha了眼线。那些馆阁名士也不谨慎,酒酣之时,史馆检讨王洙命人召两军女jì杂坐作乐,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更即兴作了首《傲歌》,诗中有两句说: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公主听后顿现怒色,斥道:想让皇帝去扶他?这也真不像话!
    张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时不慎,直言转述,请公主恕罪。
    这一句公主听了尚且恼怒,今上闻说时的心qíng可想而知了。我此时欠身,劝公主说: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语,原是无心之过。
    好在公主急于听以后的事,倒没就此多作计较,摆手说:算了,反正后来他也吃到了苦头。承照继续说罢。
    张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线刚听到这句就出去告诉了他,李定当即去找王拱辰,转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宫面圣,举报进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会上的人。当时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骑马疾驰去捕人的内侍,臣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城喧然,大呼小叫的声音连宫中都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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