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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却不yù再多言,说了声退朝便起身入内。
    公主立即后退,立于垂拱殿后门之外,待今上出来后便迎上前行礼问安。
    今上见她,蹙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记了么?今日说好要去仪凤阁看女儿奏箜篌的。
    哦,今上记起来,但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点头答应: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罢。何时想听了,再告诉女儿。
    今上颔首,匆匆向福宁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开口唤了声爹爹。
    今上回首:还有何事?
    公主以手抚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错愕,旋即反应过来,看着女儿,终于展颜笑了。
    绝句
    3.绝句
    这次台官的谏言未能奏效,今上还是坚持除张尧佐宣徽南院使,不过同时命他出知河阳,因此张氏对朝廷与宫中的影响也有限,娘子们虽然仍不满,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样多有怨言。
    因御史中丞王举正等人连续上疏抗争,说对唐介处罚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点改了改,从chūn州改为相对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从张承照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今上命张茂则护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惊讶,立即去找张先生。那时他正在收拾行装,亦证实了这个消息。
    官家为何会下这命令?我问张先生,贬放臣子,并无遣中使护送的惯例。
    张先生告诉我:英州虽不若chūn州恶弱,但仍处岭南,官家担心唐介水土不服,死于道上,所以命我沿途护送,着意照料,让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张先生。岭南山邈水远,世人皆畏其水土,虽名为护送,但张先生将面临的危险并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很简单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别担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内臣的人,没那么矜贵。
    唐介与张先生启程后没几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诏命:宰臣文彦博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
    有人说这是文彦博因灯笼锦事不敢安于相位,故自己请辞,今上顺势答应;也有人说这是今上在贬放唐介之时就做的决定,争执的双方均罢之,以示公允。无论是怎样,效果都不错,平息了诸臣关于宰臣jiāo结后宫的议论,世人皆赞陛下英明。
    一日我随公主去福宁殿见今上,彼时皇后也在,正与他垂目同赏案上的一幅画。行礼之后,公主兴致勃勃地也过去看,一见即睁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发现那上面画的果然是唐介的头像。
    徽柔也认得他?今上问。
    哦,不是。公主忙否认,手指画卷上的字,说:画上写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对皇后说:这次选的画待诏不错,据说也只见过唐介两次,竟绘得颇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问父亲:爹爹让人绘唐介头像,是准备挂在天章阁么?可是听说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阁中挂着国朝历代名臣头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阶,显然是无资格入选的。
    今上笑而不答,唤了名近侍过来,一顾唐介头像,吩咐道:把这画送到宁华殿,让贵妃挂在阁中。
    我于一旁听着,面上虽不会流露任何qíng绪,心下却是暗暗称奇,几乎怀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见,皇帝怒责唐介的景象是错觉。
    而这之后,皇后微笑着,向今上表达了她关于唐介的一点意见:陛下英明仁厚,爱惜言官,虽问了唐介无礼犯上之罪,却仍嘉其忠直,既为其画像,又特遣中使护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谏官贬黜,向来无此体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于道路,四海广远,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户晓,倘若死讯传来,臣民忆及唐介死时有陛下所遣之人在侧,恐怕有人会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负谤于天下,或将有损陛下清誉。
    今上思忖片刻,然后笑了笑:亦有两位臣子这样跟我说。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见这点顾虑确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张茂则。而此后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职仅月余,今上又将他徙为金州团练副使、监郴州酒税,让他彻底离开了岭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节宫中气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庆历八年宫乱事件中被贬黜出京的内臣邓保吉,虽未立即恢复他入内副都知之名位,但对其好言抚慰,承诺日后会加以升迁。
    邓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内臣,为人和善温厚,在宫中人缘颇佳,与张惟吉、张茂则、裴湘等人皆为好友,而他另一旧友,已致仕的内臣孙可久闻讯后亦从宫外赶来与其相聚。
    上元节午宴上,今上特赐几位老内臣坐,宴罢赐茶汤,留其闲谈。因邓保吉此前曾任颍州兵马钤辖,而欧阳修前两年移知颍州,两人多有往来,故今上频频问他欧阳修之事。邓保吉一一回答,还让人取来笔墨,写下一些记得的欧阳修新近诗作给今上看。
    今上阅后嗟赏不已,又唤过公主,让她留心品读。
    以后的话题就集中于诗词上。除裴湘外,孙可久也是个善吟咏,有诗名的风雅内臣。与宫中最常见的宦官不同,他赋xing恬澹,对钻营与晋升并无兴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宫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园,城南有别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车载酒,优游自适。
    读完欧阳修诗作,今上笑对孙可久说:听说孙翁出宫后常与名士唱和,可否也赐新作一观?
    孙可久忙称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宫,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诸阁门前的chūn帖子。阅后实在汗颜,学士们诗作实乃字字珠玑,佳句频出,尤胜前几年。臣纵胡诌过几首歪诗,此刻也全被吓回去了。
    裴湘闻言笑道:孙先生过谦了。不过今年chūn帖子确实好看,皆因官家开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几个,故chūn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孙可久顺势感叹皇恩浩dàng,今上捋须浅笑,道: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孙翁难得入宫,今日就为朕写副chūn帖子罢。
    孙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后站着的裴湘养子裴珩,再应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违。见今日qíng景,倒也有了一联,只是尾联尚未想好。听说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导,诗也作得极好,不如便请他为我续这两句罢。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听了这话连连摇头,道:阿珩哪会作诗,平日胡诌的不过是几句顺口溜罢了。
    今上却对孙可久的建议大感兴趣,即命裴珩与孙可久联句。裴珩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xingqíng率真,亦不推辞,落落大方地颔首答应,对孙可久道:请先生先作首联。
    孙可久笑着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振鹭于飞绕紫宸,chuī笙鼓瑟玉醪醇。
    振鹭于飞借《诗经?周颂》之典,意谓君子来朝,迎之以礼,用在这里,有赞赏皇帝善待贤臣之意。
    今上看了颔首嘉许。孙可久随即把笔jiāo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挥而就。
    公主守在旁边,一壁看着,一壁随之念出这尾联: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
    皇孙
    4.皇孙
    公主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令周围的人听清。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围观诗作的人唇边的微笑都还维系着,却暂时未有任何言谈,一个个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过了侍坐于今上身侧的张贵妃。
    张贵妃肯定也听见了裴珩的诗句。若是以往,对冒犯她的小huáng门,她也许会出言斥责,也许会示意身边的内侍代她责罚,但此刻,面对这空前的当面嘲讽,她竟然一时没对裴珩有任何动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后,她开始定定地注视着今上,以此间沉默代替她的申诉和请求。
    而今上居然没有看她。或许看了,但用的只是心里那只眼睛。他不愠不怒,安然自若,目光从诗笺上徐徐移至裴珩脸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双眸映亮,他最后唇角上扬,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阳的笑意。
    好诗。他说。
    他是真的笑纳了裴珩的诗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请罪的话只说出几字时便止住他,继而命人取什物赏赐裴珩和孙可久。于是先前暗暗为裴珩担心的内臣们皆松了口气,跟着今上展颜笑,公主亦很开心,亲自铺纸要裴珩再写一副chūn帖子。
    包括今上在内的众人公然渲染着这此间和乐气氛,均像是视张贵妃如透明。她铁青着脸枯坐片刻,最终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盏,以打断殿中笑声,然后她在众人瞩目之下站起,未施礼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没就此说些什么,只让人把杯盏碎片收拾gān净,再对执笔侧首关注着他的裴珩笑笑,温和地吩咐:继续写。
    裴珩的诗句很快流传到宫外,颇得士大夫赞赏,都下也有人将这诗编成歌谣传唱,未过许久,又传到宫中。鉴于今上已公开表示过对这诗句的宽容,宫人们亦无顾忌,因此一时间,禁中飘满了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声。
    最后倒是皇后对这首歌下了禁令。文彦博施政多有可称道处,而且,听说灯笼锦是他夫人自作主张献给贵妃的,他本人之前并不知晓。这两句诗写得过了。她后来说,从此不许宫中人再唱这歌。
    张贵妃并未因此承她的qíng,对皇后依然时有冒犯之举,而灯笼锦之事后,面对今上不可捉摸的态度,她显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于对失宠的恐惧,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请今上纳了她的第八妹,封为清河郡君,但这个妹妹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得宠,于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刚至及笄之年的养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单纯善良,且又是今上亲眼看着长大的,因此倒是颇得今上眷顾,受封为安定郡君。但张贵妃此后qíng绪却变得极不稳定,若今上数日不见周姑娘,她会建议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当真临幸了,她又常常会无名火起,不时打骂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这样日复一日的忧虑烦躁状态也逐渐摧毁了她的健康,才满三十,已是百病缠身,容色颇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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