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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后,一份写有冯京消息的朝报在后宫被众人悄悄传阅:直集贤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冯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细节也不难打听到:他此前上疏论吴充等人不该被贬黜,言辞直切,说吴充等人所为是为维护礼法仪制,并无过错,反而是温成丧礼逾制,显得今上薄于太庙而厚于姬妾,大损圣德,应追究治丧者之罪。执政刘沆大怒,立即请求今上外放冯京知濠州,但这次今上却不答应,说:冯京直言论事,又有何罪?所以只暂时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职务,不让他做这期间的实录。
    但对这位当年轰动东京城的状元郎,今上始终有一种如对子弟般的爱惜之心。不过数月后,又复其原官,仍命他执笔再修起居注。
    整个至和元年,宫廷内外都笼罩在温成之死引发的一系列事件yīn影中。十月间,对皇后忠心耿耿的老内臣张惟吉与世长辞。为此难过的并不仅仅是他长年守护的皇后,也不限于裴湘、邓保吉、张茂则和我这样的同僚、朋友或下属,还包括曾经拒绝听他劝告而坚持追册张贵妃的皇帝。
    听到张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泪流满面,亲往临奠,并将张都知的谥号定为忠安。
    关于朝中大臣,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欧阳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迁外放多年的欧阳修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纂。
    我于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见到他。那天我与张承照因故外出,路过翰苑时正巧遇见他托着一卷文书出来,张承照忙低声唤我看,目指他说:那就是欧阳修!
    如果说王拱辰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冯京是秀美,那么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沧桑。
    是的,经年风霜已染白了他两鬓,双眉微垂,眉心有两三道抹不平的皱纹,令他在如此平静的状态下都像是在蹙眉叹息。
    他目不斜视地自我们面前走过,步履平缓,面上有明显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却又并不像冯京那样的明亮,或唐介之类的年轻台谏官那般锐利,是一种不露锋芒的光彩,像泛着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远后,我问张承照:欧阳学士今年多少岁?
    他望天数指算了算,说:好像是四十八岁。
    才四十八么?我觉得诧异,看上去竟如此苍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张承照说,听说他去年回京述职时,官家见他两鬓斑白,脸上满是皱纹,当时就忍不住要落泪了,一迭声地问他:卿今年多少岁?在外几年?不久后便召他回京,现在升他做翰林学士,对他挺好的,这不,看样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还手举文书,不知道拟的是什么诏令。
    后来我们得知,欧阳修那日所举的并非诏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谏言章疏。此前今上宣布要朝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实意在借此致奠温成陵庙。欧阳修虽已不属言官,却还是特拟了章疏论此事,说今上圣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议者谓皇帝意在追念后宫宠爱,托名以谒祖宗,亏损圣德,陛下举动为万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这次进谏也为今上嘉纳,此后今上朝诣山陵时,过温成庙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节前,今上命翰苑词臣写端午帖子时也为温成阁写几副。这时王拱辰已被迁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学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愿为温成阁写。后来给其余阁分写的都呈jiāo入宫了,而温成阁的却迟迟未进。今上因此不怿,学士们听见,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没灵感提笔去写。最后,是欧阳修接过了这任务。
    他写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后宫,宫中人皆围观争睹,见他为温成阁写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叶花成子,新巢燕引雏。君心多感旧,谁献辟兵符。
    旭日映帘生,流晖槿艳明。红颜易零落,何异此花荣。
    彩缕谁云能续命,玉奁空自锁遗香。白头旧监悲时节,珠阁无人夏日长。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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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依节物旧年光,人去花开益可伤。圣主聪明无色惑,不须西国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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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娘
    1. 颖娘
    一些关于公主的微妙变化,也始于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准备待她梳洗后随侍左右,笑靥儿却出来告诉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发后去了阁中后院花圃边,练习箜篌。
    我随即去后院找她。尚未入内,便已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箜篌乐声随风而至,迎面飘来。
    那声音婉转悠扬,且含qíng带韵,如诉心事,听得人幽思飘浮,天地也变得通明澄静,连树上枝头的鸟儿都好似忽然忘记了鸣唱。
    自有了箜篌以后,公主与我之间,好像不再是无话不谈,她习惯于把一部分秘密编织进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听她弹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觉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缓步履,轻轻走近。
    她在芍药花圃的白玉栏杆前。身披广袖纱罗单衣,腰系纯红石榴裙,沐后的长发半湿,犹未绾起,直直地倾散于身后,末梢蔓延至褶裥红罗裙散开的裙幅上,纯黑青丝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她跪坐在乌漆镂金的箜篌之后,低眉擘弦。
    她专注于乐曲的演绎,未曾理会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罢,才徐徐站起,侧身看我。
    怀吉,你来了。她对我笑,身段玲珑,花容婥约。
    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其后的花圃那里的芍药纯红鲜艳,像她石榴裙的颜色,正开得如火如荼。
    她这年十八岁。以前总觉得她的童年很漫长,虽然也曾想过她会有成人的一天,却未料到这一天会如此迅速地到来,我尚无心理准备,她便已陡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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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箜篌已练得很好,好到足以把乐曲演奏作为一个珍贵的礼物,在特别的日子、公开的场合献给父母。例如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对公主所呈的寿礼,皇后唯一笑纳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温成追册一事风波渐平,今上似乎又觉出了对皇后的歉意,有意补偿,近来对她很好。那日的寿宴,今上特意邀请了众多后族亲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寿宴设于后苑群玉殿,后族男子与宫眷之间垂帘相隔。行过数盏酒后,有内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妆入内,在帘后奏响箜篌曲。
    她选择演奏的是《清平乐》。当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乐音之时,帘外的曹评便微微睁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处望来。
    我想公主应该知道曹评此刻在看她,而她并没有转顾他的意思,垂下双睫,依然有条不紊地拂弦,唇边隐约有微笑,却是矜持而冷淡的。
    这几年中,公主与曹评在几次宴集及游苑之时也曾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公主一概避开,再不见他。我都未想到她竟会如此倔qiáng,当初曹评不过多看了卢颖娘几眼,她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这一曲《清平乐》弹得柔美淡雅,比当年卢颖娘的演绎尚多出几分清贵之意。曲终,众人皆赞不绝口。公主起身拜谢,说出对皇后的祝辞后便告退更衣,携我及两名侍女出殿。
    当走到瑶津池边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俨然也是《清平乐》。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数步,像是在探寻什么。
    那边湖石堆叠的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随着公主的接近,着碧衫的人也移步出来,在澹澹清风中横chuī龙笛,广袖飘飘,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着笛中旋律,袅袅地拂过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里暗暗叹息。这男子如今风致尤甚当年,对公主来说更危险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视下奏过一叠,曹评按下龙笛,微笑问她:一别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转身想走。
    公主,曹评唤住她,略略靠近她,很优雅地侧首欠身,轻声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赐教。
    公主犹豫,但终于还是有了回应:何事?
    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节后,公主对臣,皆避而不见?他仍很温雅地微笑着,但这问题却提得很直接。
    公主双目蒙上了一层泪光。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姿态,以不令他发现她彼时的动容。在沉默片刻后,她疾步走开,最后遗他的,是一个无声的答案。
    公主更衣后回到殿中,有意无意地朝男宾坐席上扫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曹评却不在那里。
    我悄悄退出。不久后回来,低声告诉她曹评的去向:曹公子还在瑶津池边,坐在柳树下看着远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着,好似并未听见我的话。过了许久,她才终于转头唤我,轻声吩咐:让人送把伞给他。
    这一声吩咐显示她终究没把他当路人,我从中感觉到,这一对小儿女的qíng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隐若现的qíng愫归为qíng事的话还有延续的可能。而几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证明了这点。
    那天,原本会准时前来向公主授课的老乐师没有来,进入仪凤阁求见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厌恶的卢颖娘。卢颖娘告诉公主,老乐师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来,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释疑之处,便请问颖娘。
    公主冷着脸,说今日无问题请教,让颖娘回去。颖娘答应,退至门边,公主却又将她唤住,道:罢了,既然来了,你就奏一曲给我听听罢。
    颖娘答应,回来坐定,含笑问:公主想听什么呢?
    公主道:《清平乐》。
    颖娘笑道:皇后寿宴上,公主一曲《清平乐》技惊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岂非班门弄斧、东施效颦?
    哪里,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节上,颖娘你与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乐》奏得才叫技惊四座。你琴艺之妙,姿仪之美,皆令众人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东施效颦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说,折杀奴家。颖娘忙欠身拜谢,然后,她说出了一点当时不为人知的真相:说来惭愧。那次奴家承命与曹大公子合奏《清平乐》,事出突然,奴家仓促之下亦未作好准备,只在演奏前与曹公子商量了几句,配合细节也是为他所定。合奏时奴家又很紧张,多次出错,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编曲方式变调,便是箜篌龙笛分合处忘了配合,以致他频频顾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难当,越发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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