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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八公主薨后,这十几年来,今上嫔御非但没诞下一个皇子,甚至连个公主也没有再添。十三团练虽说是皇帝养子,但因今上始终希望后宫产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诏确认十三团练的皇子身份。而今诸臣见皇帝chūn秋渐高,又无亲生子,遂频频上疏请立皇子,今上始终拖延着,这也成了个令他倍感困扰的心病。
    随后传来的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张茂则上朝侍立或跟随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换成了与皇后接触不多的入内都知史志聪和副都知武继隆。
    任苗淑仪如何哀求,一连十余日,今上都未见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仪快绝望时,史志聪忽然来到仪凤阁,通报说:官家要来看公主,请苗娘子准备接驾。
    随后他述说了此事原委:
    最近御史中丞张昪常上疏弹劾二府重臣,这日今上召他入对,问他:卿本孤寒,却为何屡次言及近臣?
    张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称孤寒。
    今上问何解,张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亲戚,而陛下内无贤臣、外无名将,孤立于朝廷之上,回到后宫,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对,岂非孤寒?
    今上因此郁郁不乐。回到寝殿,默思半晌后决定亲往仪凤阁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聪来传口谕。
    苗淑仪举手加额拜谢不已,很庆幸张中丞的话让官家想起了与公主的血脉亲qíng。然后她四处张罗,命人收拾阁中房间,又命韩氏和众侍女去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绝,恹恹地躺在chuáng上,满脸泪痕。
    今上驾临时,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入她房间探视。
    见公主脸色苍白,憔悴不堪,今上当即便有泪堕睫。他转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chuáng边坐下,微笑着唤她:徽柔,爹爹来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唤了声爹爹。
    今上答应,略有喜色。
    公主渐有意识,勉力坐起,却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黯然,但亦不驳斥,回头命韩氏取过一碗粥来,自己接了,对公主温言道:你很久没进食了罢?来,先喝了这粥,喝完我们再说。
    他亲持了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静,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搁下碗后,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叹了叹气,像是yù劝说:徽柔
    公主却打断他,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把曹评怎样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听爹爹说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双臂,像儿时那样搂住父亲脖子,将下颌轻点在他肩上,阻止父亲说出下面的话后,她自己也许久不语。
    这个亲密的动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动,亦轻轻搂住了女儿。
    我站在今上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脸。
    这时,她适才失神的眼睛闪出一点幽光,带着一抹奇异的冰凉笑意,她坚定而又清楚地在父亲耳边说:爹爹,如果你杀了曹评,我就杀死你唯一的女儿!
    今上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发生了突然的呕吐。但他随即又安静下来,不再有异常的反应。继续搂着公主,过了片刻才缓缓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门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袖掩着口。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阁门。他步履飘浮,有些踉跄,我去扶他,被他挥袖推开。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他唇边赫然有鲜红的血痕。
    我尚在犹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来的内侍,他已双足一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违豫
    5.违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宁殿。当苗淑仪带着我赶去谢罪时,他已经醒来,身边聚满了张茂则带来的太医,皇后也在殿中。
    彼时皇后亲自盛了碗汤药,送到他面前,正想劝他饮,却被他抬手一挡,药碗打翻,药汁泼了皇后一身。
    我没病!他恼怒而不耐烦地说。
    皇后默然,暂时未顾及更衣,只示意内人先将汤药撤去。
    苗淑仪战战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请罪。今上略扫她一眼,仅答以二字:罢了。再顾我,问:你跟徽柔说了我的事么?
    我想他指的应是晕倒在仪凤阁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复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来,再告诉她此事,届时她一定会过来向官家请罪。
    今上摆首,道:让她好生将养,不要告诉她。
    后来那几日,今上仍拒绝服药,而气色与jīng神都越来越差了。
    未过许久,新年又至。按惯例,国内朝中发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号。至和如今看来,显然是个不祥的年号,改元两年,以张贵妃薨为始,又以今上违豫而终,因此,这全新的一年,又换了个全新的年号嘉祐。
    但这新年号并未立即给皇帝带来好运,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趋势。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庆殿,观大朝会。百官就列后,内侍卷起御座前的珠帘,让诸臣面见皇帝,今上却在此时bào感风眩,冠冕欹侧,倒向一边。观者大惊,左右侍者忙再垂帘,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苏醒。复又卷帘,匆匆行完礼后,众宦者把他扶回了寝殿。
    贺岁之后,契丹使者入辞,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赐宴。而当使者入至庭中时,今上忽扬声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险些就见不着他们了!随后说话亦语无伦次,众内臣心知今上疾病发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义下旨谕契丹使者,说前夕宫中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遣大臣就驿赐宴,仍授国书。
    从那日起,今上便缠绵病榻之上,不能视朝。经宰执要求,改为二府官员赴离禁中最近的内东门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见今上一面。
    公主的qíng形也不妙。她还是呈半绝食状态,我与韩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哄她喝一点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样。苗淑仪请了太医来,开了几服药,但公主更是宁死不喝,终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没有半点神采。
    我一筹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张先生给秋和施针灸的事。虽然公主与当时秋和的状况不同,但针灸兴许也能为她唤回一点jīng神,而且张先生在御药院多年,医术应也很高明,问问他意见总是好的。
    但连续两天,我找了好几次,从御药院直寻到福宁殿,都没见到张先生。后来我觉得奇怪,问一个御药院的小huáng门张先生的去向,他不认识我,很警惕地打量着,问:你是石都知的下属么?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张贵妃当年的亲信,贵妃死后,今上将他迁为了副都知。
    虽说我与张先生相识多年,但平日若无大事,我们私下来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认得我。面对这个小huáng门的问题,我摇头否认,告诉他:我是梁怀吉。
    哦,原来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着告诉我:张先生出宫了。
    我追问:去哪里?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宫门关闭前会回来,你到时再来罢。
    我huáng昏时再来,果然等到张先生。他风尘仆仆地,目中布满血丝,应是最近奔波劳累所致。
    他看见我,即带我入他处理公务的内室,问:是公主的事么?
    我颔首,将公主qíng形描述给他听,问他可否施以针灸,他说:公主这是心病,针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曹评,所以现在要好起来。多进食,自然会康复。
    这是骗她么?我疑惑地问。
    他淡淡一笑:不算骗她。他们不会如愿以偿,但一定会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见他无意详细解释,我也没再就此问下去,但忍不住对他出宫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宫,是跟今上病qíng有关么?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我透露了一点:我去见了十三团练和富相公。
    现在的宰相是两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彦博。
    半年前,宰相陈执中遭御史弹劾,先论其允许逾制追封温成之事,又指他纵容姬妾殴打婢女致死,进无忠勤,退无家节,甚至还有人说他与自己女儿私通。这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种种原因相加,最后终于导致陈执中罢相。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上会借此机会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议追册温成之后,便被今上迁升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弹劾张尧佐时所说的那样,三司之位,离二府仅一步之遥。
    但今上又做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宣布以富弼与文彦博为相,迁王拱辰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贤名,若不提灯笼锦之事,文彦博亦属良臣,故士大夫听见这消息皆相庆于朝。
    现在听张先生提起十三团练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间缘由:今上不豫,皇后与诸臣必须要考虑储君之事,而十三团练皇子身份并未确立,异日有变,须获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张先生连日奔波,应是为皇后传报消息,请富弼同意将来十三团练即位,同时也让十三团练作好登基的准备。
    这是皇后的意思?我试探着问。
    富相公与皇后皆有此意。张先生说,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今上若能自己决定,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针灸
    6.针灸
    回去后,我按张先生的说法,对公主说她与曹评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听便有了反应,满含希望地问:真的么?
    我颔首:张先生跟我这样说应该是皇后告诉他的。
    这句话像她妆台上的镜子,把帐帷外光源折she到了她暗淡已久的双眸中。她睁大眼睛问我可知这机会在何时,旋即又感羞涩,迅速低下两睫蔽住眸光。
    我递上铜镜,浅笑道:皇后纵让曹公子明日即来见公主,公主也愿意就这样见他么?
    她从镜中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吓得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镜子不敢再看。
    我适时地把膳食和汤药送至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餐服药之后,她怀抱着一枕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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