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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日选定十月中。离纳妾之日不足一月,而李玮殊无喜色,看见韵果儿也和以前一样,并无特别关注。在韵果儿积极绣嫁衣的同时,他把更多的jīng力投入到书画收藏和品鉴中去,终日泡在书斋,看起来,那堆积如山的卷轴倒比韵果儿更像他的宠姬。
    他每天也还会来探望公主,但只要见我在场,话说不了两句便匆匆告退,像是怕打扰了我们。那异常卑微的姿态总令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在经历一场格外艰难的考量与抉择后,某个深夜,我叩开了他的阁门,对他说:都尉,纳妾之事,可以缓一缓么?
    九月底,李玮在宜chūn苑附近修筑的园林完工,他立即请公主前往小住。为造这座园子,他花了数年时间,而效果确也不错,园中花木相映,佳景不绝,极尽一时之盛,中植奇葩异卉若gān,许多是从远处运来,京中人大多叫不出名字,公主赏花之时随口询问了一两株花木之名,李玮亦很上心,随后便命人选了若gān蓝田玉牌,雕刻上花名,挂在每一种花木的枝头,让公主一览即知。
    但这又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公主看了只是冷笑:听说晏殊曾取笑李庆孙写的富贵诗,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名花玉篆牌,说:此乃乞儿相。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气象。如今可好,有人倒把乞儿事诗里的玉篆牌当真挂到园子里来了。
    这话她是私下说的,我嘱咐听见的人别传出去,因此李玮浑然不晓,有时他会向我打听公主对园子的意见,我也说一切都好,不过委婉地劝他把玉牌撤了去。
    园子里各处的匾额皆空着,李玮的意思是请公主赐名,而公主全无这等心思,让我命名,我自然不会做这宗越俎代庖之事,我也说一切都好,便建议李玮另请当今名士俊彦为匾额题名。李玮也肯接纳我的建议,又问请谁比较好,我想了想,道:请欧阳内翰罢。他才高八斗,字也写得好,世人皆称其为真学士,何况他多年来糙拟过许多关于公主的诏令,公主与驸马的婚仪也是他拟定的,说起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李玮深以为然,决定请欧阳修来园中游览题名,又说之前园子的设计征求过崔白的意见,不如那日一并宴请致谢。
    两日后,欧阳修与崔白如约而至,随欧阳修同来的还有位年轻文士,儒雅清俊,看样子年岁不会超过三十。
    李玮与我前去迎接宾客,见那位文士面生,李玮便请欧阳修介绍,欧阳修呵呵笑道:先前我正yù出门,忽见这位贵客亲临寒舍,不由喜出望外,想留他畅谈,但又不敢慡都尉之约,为求两全其美,便不顾他反对,qiáng拉他同来,望都尉无怪罪。
    那文士风度翩翩,秀逸不群,况又得欧阳修如此尊重,李玮自然能看出他绝非凡俗之辈,便又朝那文士施礼,客气地问其名姓。欧阳修yù代为回答,那文士却止住他,自己道:我出身寒微,做的又只是个无法光宗耀祖的些末微官,不敢说出名姓有rǔ贵人清听。我在家排行老七,友人常称我七郎,若都尉不弃,便也这样称呼罢。
    他语气并不失礼,但神qíng冷淡,看李玮的目光有一种可以感知的倨傲意味,向来他此行的确是极其勉qiáng,大违他意愿。
    寒暄过后,李玮将他们迎入园中,与之前到来的崔白一起游览,请他们欣赏品评各处美景,欧阳修亦欣然挥毫,为各处亭台楼榭命名题字。
    闻说欧阳内翰与崔白同来做客,公主很感兴趣,遣人过来跟李玮说,想请他们去她所在的中阁赴宴,届时他们在厅中饮食闲话,而她则在一侧垂帘坐,只听他们言谈,自己不会露面。
    李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晚宴时,众人齐往中阁,一一入席后,但闻公主环佩玎珰,她轻移莲步从另一道门进至厅中,端然坐在了垂下的珠帘后。
    第十一章 11 夜宴
    (由 :2864字)
    大概因公主在侧,众男宾略显拘谨,不似先前在园中时任意说笑、畅所yù言,相互祝酒也格外客气,公主在帘中又一言不发,冷场的状况便不时发生,大家只好装作凝神看乐伎歌舞,想必两厢都会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我提议宾主行玉烛酒令为乐,立即获得了众人响应。崔白数了数在座之人,笑道:行酒令人越多越好玩,我们这里男宾只五人,还要选出一位玉烛录事,人便少了些,不如公主也参加罢。公主不必从帘中出来,需要抽取玉烛时请玉烛录事传递便是。
    李玮面有难色,偷眼望向珠帘后,而那里鬓影微晃,有钗环轻碰声及女子窃窃私语声传出,少顷,嘉庆子从帘中走出,对崔白道:公主说行酒令亦无不可。既如此,玉烛录事便请梁先生做了罢。
    玉烛是指一种行酒令的酒筹器,状如签筒,中有若gān酒令筹,由选出来的玉烛录事管理,宾主行令时把酒令筹送至摇骰子点出的抽筹者面前任其抽取,再根据上面所刻的语句决定谁饮酒、饮多少,以及一些奖惩娱乐方式。在这种私家宴集上,玉烛录事通常由擅长酒令和通晓音律的男宾担任,此刻又要肩负进入帘内与公主联系的任务,因此公主指定由我来做。
    我起身领命,旋即接过侍女送来的一套论语玉烛,将骰子盒送至李玮面前,请他先摇。李玮摇了摇,掀开一看是四点,顺着顺序数去,抽筹的应是欧阳修。那玉烛中的酒令筹有数十根,皆为长条形,有孤形柄,银质鎏金,正面刻有楷书令辞,上半句为《论语》中辞句,下半句是行令内容。欧阳修在我呈上的玉烛筒中擎了一签,我接过朗声念出:子在齐韶三月不知ròu味,上主人五分。
    欧阳修遂向李玮微笑举盏,李玮亦当即托起酒盏,饮了五分。此后欧阳修接过骰子yù继续摇,却见七郎摆手,道:公主也是这里的主人,内翰缘何只敬都尉不敬公主?
    欧阳修大笑:说得有利,是我疏忽了。于是举盏起身向公主祝酒。
    珠帘后的侍女为公主斟满了酒,公主将要饮时,酒盏却被嘉庆子截去。嘉庆子随即现身于帘外,对众人说:公主微恙初愈,又一向不善饮酒,不如令由公主来行,但这酒由我代公主饮罢。
    公主如今身体确实很孱弱,我本也不想让她多饮,便顺水推舟地道好,李玮附和,众人亦不好反对,欧阳修敬公主的那五分酒便由嘉庆子代饮了。
    接下来欧阳修摇骰子,这回数到公主,公主擎一看,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上客五分。她忍不住笑起来,也没有压低声音便道,这一签真应景呢!于是命我宣读,再让嘉庆子敬众宾客五分。
    众人立即起身,朝公主躬身后饮足五分,而嘉庆子也陪他们又饮了一回。
    随后的qíng形比较古怪,除了我被七郎抽到一回问一知十,劝玉烛录事五分之外,其余几轮的饮酒者几乎都是主人,那些签皆是劝主人五分,上主人十分之类。有一次崔白抽到了君子不重则不威,劝高官者十分,便劝欧阳修饮酒,欧阳修却说自己哪有公主尊贵,在帝女面前,臣子岂敢称高官,遂推辞不饮,让崔白转而劝公主。最后少不得又是嘉庆子代公主饮了这盏。
    嘉庆子自己酒量本不大,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盏又是白瓷螺杯,容量不小,几杯下肚后她已面泛桃花,颇有醉意。崔白留意到,几度顾她,目露怜惜神色。后来又轮到他擎签,他看了一眼,也不待jiāo与我宣读便迅速把签投回签筒,自己扬声道:己所不yù勿施于人,放!但邻座的欧阳修却摆首笑道:崔先生抽到的不是这支签罢。然后伸手把刚才崔白投进去的签又擎出来,向众人展示,应是这支。这支签头上有小伤,刚才我抽到过,所以记得。
    我接过一看,果然又是那支子在齐韶三月不知ròu味,上主人五分。其余旁观者得悉,也都笑了起来,连称当场作弊,该罚。七郎含笑顾崔白,道:原来子西兄亦是怜香惜玉之人。
    崔白笑而不答,只对我说:好,如何责罚,请玉烛录事下令,但刚才那支签上的话还是别做数了。
    我立即接受他的建议,微笑道:那便请子西为宾主献艺侑酒,不拘歌曲戏法,有趣就好。
    崔白颔首,站起来从大袖中取出一个什物,对众人道:我也猜到今日宴集少不得要行令,所以带来这个,以博诸位一笑。
    他慢拨丝缕,将那物事垂展开来。那是一个木制彩绘的小小傀儡,大袖襕衫,作书生打扮,每个关节皆可活动,头部与手足皆有丝线牵系,另一端线头系于上方手柄上,崔白双手起伏,引动手柄,下面的木偶也就随之手舞足蹈,动作很是灵活。
    在表演之前,崔白先问我:怀吉,可否为我凑一曲《调笑》转踏?
    我答应,命人取来笛子,立于一侧,引笛至唇边,开始为他伴奏。
    崔白走到大厅正中,一壁提线牵动傀儡,一壁随着笛声唱道:楼阁玲珑五云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天一望楚天长,满怀明月人千里
    木傀儡展袖曼舞,姿态灵动,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人,看得大家不禁屏息凝眸,都专注地听崔白在这柔和中透着几分凄凉之意的乐曲中轻吟低唱:千里,楚江水,明月楼高愁独倚。井梧宫殿生秋意,望断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参差是,朱阁五云仙子。
    听得最关注的是嘉庆子,崔白唱完。大家击节喝彩时她仍没回过神来,还怔怔地盯着傀儡看,直到公主连唤她三声,她才如梦初醒,忙进到帘内问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让嘉庆子去取崔白的木傀儡给她看,崔白欣然呈上,公主端详后赞叹道:我看寻常木傀儡都是头大身子小,难得崔先生这个比例适当,跟真人一样。
    崔白应道:我平日也常画道释人物,因此对人的身形骨骼会略为留意。这个傀儡原是闲时做来解闷的,不知不觉还按真人比例做,倒失去寻常偶人的可爱趣怪之态了。公主若喜欢,只管留下,下回我再琢磨琢磨,做个更好的给公主。
    公主高兴地收下木傀儡,又让嘉庆子敬崔白一杯酒,崔白微笑欠身道:公主美意,崔白自然不敢推辞,当饮足十分,但这位姑娘今日已饮太多酒,不若用蕉叶盏换了她的白螺杯,让她浅浅饮一分也就是了。
    蕉叶盏是酒器中容量最小者。公主从其所请,命人换了嘉庆子的白螺杯。嘉庆子浅饮后很感激地看崔白,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她立时局促起来,本已满面晕红的脸又蒙上一层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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