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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及此今上怒意仍不减,挥臂直指我,又对公主说: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韪一心维护的这个人,他只是一个内臣,一个宦者,一个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人!驸马那样爱敬你,你却对他不屑一顾,而这样依恋这个人,不觉得可笑么?
    这一席话听得公主两目莹莹,她以手掩住颤抖的双唇,艰难地控制住彼时qíng绪,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直视今上,轻声道:你说驸马爱敬我,但是他爱的是我这个人么?不,他爱的是公主,他可以爱任何一个公主,就像爱那根镶金缀玉的击丸球棒和晋人尺牍、唐人丹青一样。他苦练击丸和收藏书画,原不是有发自本心的兴趣,而是因为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们的雅好。他对我百般讨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并非源自对徽柔本身的感qíng,而是因为我来自九重宫阙,而这里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里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飞鸟,他渴望过我们的生活、变得与我们一样。如果我不是公主,对他而言,恐怕就只会是个傲慢、蛮横的女子,他岂会仍对我保有现在的爱敬?
    听着她的诉说,今上面上怒色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余露出的一丝迷惘。
    公主再看看我,声音多了些呜咽意味:而怀吉,他对我的照料和呵护,并不仅仅是遵从本职要求。我们初见时,他并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经决定冒着被你宠妃迫害的危险而维护我。我不管在你们眼中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这十几年来,他陪着我长大,指导我读书写字,陪我学习音律,与我一起焚香点茶,又一起作画填词他并不仅仅是服侍我的内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长、师傅和朋友。我们是这样心意相通,以致我只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传递的意思他希望我快乐,但也不会无原则地讨好我。他甚至会小小地嘲笑和激怒我,但那只是为督促我做应做的事在他面前,我可以抛弃公主的外壳,还原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李玮看我的目光总是瑟缩的,仰视的,而怀吉则不,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看见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一个他珍视的女子。
    此时今上双唇微启,似有话要说,但公主抢在他之前又开了口,向他提起一个尖锐的问题:爹爹,在你几十年的生涯中有没有遇见一个这样的女子,爱你敬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并非因为你是皇帝?
    今上彻底失语,目光掠向皇后,与皇后相视的双眸闪过一点微光,他又侧过了头去。
    而皇后倒显得颇为镇定,见今上不语,便接过话头劝公主道:怀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们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赖怀吉,希望可以保护他,我们亦能理解。只是外间俗人不知,见你们相处融洽,便易胡乱生疑,若你继续与怀吉这样相处,太过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实
    公主一哂:外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怀吉离开,否则我再也找不到如他这样的人。
    皇后蹙了蹙眉头,但终于没反驳公主,保持着安静的姿态,听她说了下去:他能读懂我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与我一同经历过悲欢离合。孃孃,你知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在你快乐无忧时,他默默退后,甘于做你背后的影子,但当你处于逆境,悲伤无助时,他又会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于沉溺他是除了父亲母亲之外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会守护着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远不会担心他背叛我,伤害我,为别的女子疏远我。
    皇后凤目微睁,有所动容,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复了端雅神qíng,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公主和缓了容色,温柔顾我,须臾,又面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说我依恋怀吉,是的,我承认,我确实依恋他,就像bào风雨依恋乡间屋顶,旅人依恋天际远山。面对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曾几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每次回首看身后,都能看见他在那里对我来说最值得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地活着,却再也见不到他。
    第十二章 中阁
    (由 :2659字)
    公主的话卓有成效,此后帝后暂不再提调我离开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经以为的要聪明得多,她有意无意地触及帝后坚固防线之后的隐痛,使他们感同身受,也让自己yù传递的心意可以顺利抵达父母的内心深处。在儿时天真娇憨和现在言行无忌的外表下,其实她一直睁着心里那双慧眼,安静地观察着身边的人qíng冷暖、世事变迁。
    只要她愿意,她应该也可以妥善处理一切关系,让自己不至于沦入困境,不过,她也一直都是骄傲的,骄傲得不肯对违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这不是一个允许女子纵恣胸臆的时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负我心的原则,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头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还是没能使她免于伤害。
    虽然今上决定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但不见得是他放弃了修复驸马与公主夫妻关系的努力,何况还有一众言官在密切关注着公主闺阁之事,bī迫着他寻求解决方法。
    此后一月中,今上频频召杨夫人、李玮、韵果儿和现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内都知史志聪入宫商议,我猜他应是想与他们找出个令公主接纳驸马的法子,让她将来自然而然地疏远我。这个猜测后来被证明大致不错,但他们采用的方案却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无理由的陡然惊醒,起身在chuáng头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宁之时,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从公主居所的中阁方向传来。
    夜深人静,那叫声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jiāo织着极度的恐慌和愤怒,那女子又接连尖叫了数声,声音听起来极为凄惨。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声音,顿时如罹雷殛,惶恐而焦虑,浑身不自禁的颤抖起来。一把抓过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门的路,迅速朝中阁奔去。
    中阁早已是灯火通明,十数名侍女和小huáng门围聚在公主卧室内外,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有的口中唤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见什么,也在惊声尖叫,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见我过来,他们才稍稍噤声,也自觉地让道,请我入内。
    公主披散着头发,狠狠地怒视着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头上赫然有鲜红的血迹。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注目的焦点是李玮。李玮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颈和肩头已有多出被簪子戳伤的痕迹,还有血不断溢出。
    他们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拦,公主一定还会扑过去狠狠地刺李玮,她被怒火灼红的眼睛也像是即将滴出血来。
    我有点明白此时的状况,但不及细想,三两步抢至公主身边,去夺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处于狂怒的状态,拼命反抗,大概根本没意识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挥舞着簪子来刺我。我一边招架一边连声唤她,终于她有了反应,动作放缓,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怀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睁着红红的眼睛一指李玮,杀了他!
    我转身半搂着她,也借机挡住她直视李玮的目光,轻拍她的背温言安抚,再越过公主向她身后的两名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绕到李玮身边,扶着他出了门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说:杀了他,杀了他在我抚慰下她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但旋即悲从心起,埋首在我怀中,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声哭泣。
    我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许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渐有睡意。见她双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样子,我便唤了侍女过来,要她们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惊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开侍女,激烈地说她不要在这里睡,然后自己往外奔去。我跟着去追她,见她只是在胡乱奔跑,完全没有一个明晰的方向,于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阁厅中,她便在厅中止步,说什么也不肯再入卧室。
    我只得让她留在厅中,她也qiáng睁双眼,坚持不肯睡觉,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准备出外回避,她却又惊慌地连声唤我,很忧虑地问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她的摸样看得我心里难受,于是重又在她身边坐下,对她微笑道:臣哪儿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后,史志聪及杨夫人先后来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见。少顷,任守忠从宫中来,说有官家赐公主与驸马的礼物。礼物一一呈上,却是崭新的鸳鸯锦、合欢被,婚礼上撒帐用的金线彩果之类。
    官家说,驸马与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阁而居,昨日已晓谕驸马搬到中阁来。今日特赐礼品,是表喜贺之意。任守忠笑对公主说。
    看来他尚不知夜里发生的事。我担心地观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扫过面前那一对金银锦绣,暂时没有什么他别的反应。但当李玮的身影出现在阁门边时,她顿时呼吸急促起来,皱着两眉一抬手,她举起一个盛满金钱彩果的盘子就朝李玮劈头劈脸地砸了过去。
    滚!不要靠近我!她怒斥李玮,又失控地抓起身边所有拿得动的东西向李玮砸去,不住重复着不要靠近我,而新涌出的泪又开始沿着脸颊滑落。
    任守忠看得呆若木jī,是我直至了公主对李玮的下一轮攻击,而李玮身后也有人站出来,挡在了呆立不动的李玮面前。
    那是崔白,嘉庆子也旋即现身,走进厅内,微笑着轻唤:公主。
    这是他们婚后三朝拜门之后的首次来访,看来李玮这时原本是引他们来见公主的。
    看见了亲近的侍女,公主qíng绪稍稍平复,在嘉庆子的搀扶下落座,但神qíng仍恍惚,怒火未熄的眼睛还在望向李玮那边。
    任守忠快步出门,拉着李玮从公主的视线中逃离开去。
    嘉庆子亦很懂事,含笑对公主嘘寒问暖,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公主偶尔开口问她新婚生活,她也说一切都好,跟公主说起一些生活中的趣事,还取出一个着彩衣的提线傀儡给公主看,笑道:我见公主喜欢木傀儡,便又请崔郎做了一个。上次公主留下那个是书生,这回是个美人,正好配成一对呢。
    公主接过看看,唇边浮出一点浅淡笑意,提着手柄让木傀儡动了几下,再问我:怀吉,这个傀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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