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安面露纠结:“我希望他以后有能力保护自己,但修仙之路艰辛漫长,又不希望他最后孤身一人,我只想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人生一世,若无远虑,必有近忧,谁又能真正无忧无虑,但九方长明没有反驳云长安,这毕竟是一个父亲对爱子最为朴素的愿望。
小婴儿忽然张开双手要他抱,嘴里咿咿啊啊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云长安也期待地看着他。
九方长明:……
他从来没抱过孩子,对孩子也没有过于热烈的怜爱之心,只是在两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半敷衍回应了这个索求,将沉甸甸软乎乎的婴儿抱入怀中。
小东西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稳固身形,仰着头啊呜啊呜冲他乱嚷,刚刚从牙床冒出来的乳白色小牙咬在长明下巴,毫无攻击力,只能给对方沾了一下巴湿乎乎的口水滴答。
九方长明嘴角微抽,云长安见势不妙,赶紧将孩子抱回去,婴儿哇的一声嚎叫起来,居然不干了,还伸着手张牙舞爪要长明抱。
“抱歉,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平时不这样,挺乖的。”
云长安打了个哈哈,孩子自然是自家的好,哪怕这样他都觉得可爱,不过九方长明不是孩子的爹娘,又是素来爱洁的修士,唯恐他心生反感,云长安连连道歉。
但孩子的干嚎还没停下来,不管怎么哄,怎么威胁,从爹怀里换到娘怀里,给他玩具逗他开心,小东西依旧愁眉苦脸泪眼汪汪,到最后眼泪哭干了在那咳嗽打嗝,云长安看得心疼极了,只好过来求助九方长明。
“哪怕再抱抱他呢,这孩子确实喜欢你。”
抱一下就抱一下,九方长明接过孩子,小东西立马又安静了,破涕为笑,抓着他头上垂下的玉冠穗带,爱不释手。
其实九方长明觉得,这孩子也不见得就多么喜欢他,只是方才还没玩尽兴就被强行拉开,怏怏不乐,非要重新得到不可。
许久之后,九方长明回想起云未思,第一印象仍旧是,执拗。
刻进骨子里的执拗,哪怕家门被灭也不肯束手就擒,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终是去到玉皇观前。
抓周宴匆匆一别,数载过去,九方长明修为进步飞速,又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已是道门赫赫有名的新秀,而云未思仍旧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成为在家里为非作歹的小屁孩。
祸害家里花花草草还不够,他经常偷溜出府,跟小伙伴在市井招猫逗狗,胡闹厮混,有一回为了找人报仇去摘人家院子里的红杏,差点从墙头倒栽葱摔下。
在墙下小伙伴的惊叫声中,他如有云托,轻飘飘落地,毫发未伤。
云家小童左顾右盼,惊疑不定,终于发现前方拐角飘然而过的衣袂。
“神仙,你站住!”他大喝一声。
神仙怎么会因此站住,衣袂自然从视线里消失,待小童跌跌撞撞跑过去,早已杳然无踪。
那时九方长明路过京城,顺道见一位故人老友,好巧不巧,从此走过,看见云未思将欲摔下,拂袖一扶,举手之劳,飘然而去。
冥冥之中,两人的机缘早已在某个时刻联系上,藕断丝连,千里将续。
思及往事,长明嘴角微翘。
“这次突破,境界更上一层,有些三千里内外纤毫毕现的明心通达了,陆陆续续想起许多事情。”包括从前遗忘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万神山之后,他神魂受创,侥幸未死,流落黄泉,那段日子是他不愿回忆的经历,却又占据了整整五十年之久。
“白日里黄沙遍布,龙卷随时平地而起,稍有不慎就会被刮走,卷入鬼窟,落入熔岩炼狱,到了夜晚,万蛇出没,毒物妖魔随处可见,弱者在那里永远会沦为猎物,一天之内,唯有太阳下山前的半个时辰最为平静安全。”
在那个时辰里,他常常会坐在偶有流沙的山坡上,遥望远处夕阳,一遍遍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从前,提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如果他逐渐遗忘这些,最终就会变成黄泉里的一抹游魂,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彻底湮没,枯骨随风。
在他反反复复回忆从前时,那些挑战宗师前辈,修为突破,寻得神兵法器的记忆,显得重复而又呆板,唯有鲜活的人,才能让他片刻触动。
其中浮现最多的,自然是云未思。
这个人,从玉皇观拜师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见他。
也正是因为他,许多本该模糊黑白的细枝末叶,重新又鲜明起来。
黄泉路远,幽冥梦长。
渐渐的,他在黄泉里忘记了许多事情,唯独还记得云未思。
“不是怜悯。”九方长明长长叹了口气。
怜悯不是在苦难之时的念念不忘,也不是在大难临头时的牵挂不舍。
若干年后离开黄泉,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贺惜云,贺惜云侃侃而谈天下局势,他只觉模糊而又遥远,似乎转世重生,早与自己无关,唯独听见云未思三个字,那根连接他与这个人间,细而未断的线,才终于重新出现。
它从未消失,只是被他忽略了。
他九方长明从不因怜悯而许人一生一世。
“得到这个答案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毕生所求,在次而已。”
云未思缓缓道,眼睛未在他身上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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