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是我的好哥哥。他静静地说:我也一定会是你横刀立马,纵肆沙场的好弟弟,慕容家的好男儿。终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可以踩着苻坚的尸体,将他的大秦踩于脚底,我将用秦人的鲜血,来清洗我的耻rǔ,清洗慕容家的耻rǔ,清洗大燕的耻rǔ。
也不知道慕容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但他的双眼始终没有阖上,保持着最后的惊讶和不解,还有一种舒了口气般的轻松。
君不悟 铁马冰河孤魂殇(三)
串着舍利子的丝绳承受不住他最后的握扯,已经断了,两粒舍利子滚落在地,沾了灰尘,依然晶莹如故,似谁清明如镜的双眼,无声无息滚落的泪珠。
而碧落的耳边,又听到了谁在用忧伤清灵的声音在轻轻地吟叹:
金凤皇,金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惆怅泾渭关山远,铁马冰河孤魂殇。
她爬过去,拣起那两粒舍利子,仔细用丝绳重新串好,重新挂到慕容泓的脖颈中,抹下他圆睁的双眼。
慕容冲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用不太平稳的声调说道:我会把他和释雪涧合葬,待回归关东时,再行迁回故国。
随即,高盖等人假藉大将军之令传召各处将领,宣布慕容泓bàonüè,已为近卫袭杀,近卫亦已伏法,与众将商议立中山王为三军统帅。
慕容泓动辄鞭责杖笞亲卫,众将无不心知肚明,说他为亲卫袭杀,倒也说得过去;便是有人疑惑,眼看掌握了中军的高盖、慕容永,协领左军的宿勤崇公开指责慕容泓bàonüè取祸,所将部众又已军容整齐,严阵以待,也不敢轻易提出了。
何况,慕容冲行事温和,向得人心,因此即便是慕容泓的亲信部将,在混乱片刻后,也迅速判定了形势,向慕容冲跪地称臣。
都是慕容皇室之后,甚至慕容冲比慕容泓的出身更为尊贵,对于鲜卑兵来说,服从于他们中的哪一位,并无太大分别,只要好好收揽人心,慕容冲的地位,自当固若金汤。
眼看形势略定,趁着慕容冲安抚各方部众时,高盖急忙寻找被慕容泓抓起的杨定。
他身后,跟着影子般的云碧落,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般向前走着。
直到他们在中军的一顶小帐篷里找到杨定,碧落的眼中才有了丝色彩。
杨杨定她踉跄冲过去,奔向角落中那个半身是血捆缚得像棕子般的男子,忽然便觉得那麻木的心居然能揪了起来。
他死了吗?他应该不会死吧?
高盖已飞快上前,解了绳索,取出他口中塞的破布,急急唤道:定儿!定儿醒醒!
碧落蹲下身,一触着他衣衫,便觉冷湿一片,就着灯笼黯淡的光一瞧,便惊叫起来:他他的伤
高盖立刻发现杨定后肩的沉重伤势,忙掩了尚在流血的伤口,一把将他抱起,转头喝命:快,快去请随军大夫到我帐篷里去!
碧落一路跟着高盖小跑着,不自禁便将手掌搭上了杨定的额,一声声地呼唤:杨定,杨定
喑哑的嗓音,拖着无措的哽音;冰冷的手指,更被额际的滚烫燎着
杨定
gān涸的眼眶涩得厉害,渐渐也滚烫起来。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抽泣。
原来,她还有泪可流,不是偶人,也不是死人。
当大夫为杨定裹伤时,他已经苏醒了,半睁开的眼,由初时的雾气苍茫,渐渐恢复清亮,却愈加显出面色的憔悴疲惫。
碧落他颇似无奈地低低唤了一声,叹道:别哭了
碧落擦了泪,勉qiáng笑道:我我给你拿些吃的来。
杨定轻笑道:不用了有义父的亲卫服侍便行。
高盖点一点头,知他必定一整天粒米未见,急吩咐人送了汤食过来,让人小心照看着,自己依旧出了帐篷,到各营巡查安抚,力图让他们尽快接受燕主易人之事。
碧落见杨定在亲卫服侍下吃着东西,虽然失血过多,脸色异常苍白,但料想以他的身体底子,应该不会有事,遂悄悄取了案上的华铤剑,到帐外找了水,洗去血迹,又将剑穗摘下,用皂角仔细涤净每一处污垢,重新扣好,才回到帐篷中,取了杨定的剑鞘,悄悄cha了进去。
杨定已换了小衣,阖着眼,沉静地卧于簟席上,几个亲卫收拾了他用过的碗筷,悄无声息地侍坐在一边,以防他病中饥渴,要茶要水的。
这里显然并不需要碧落的帮忙,或许她唯一该做的是,回到慕容冲帐篷,偶人般坐着,静静等着他回来。
慕容冲应该会很高兴吧?至少,他该踌躇满志。
事qíng发展到这种地步,虽然亲哥哥慕容泓死了,但西燕所有兵马,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一声令下,那十余万铁蹄,便可直捣关中,袭向他恨之入骨的苻坚。
高盖是为杨定而决意倒戈相助,但慕容冲甚至都没向慕容泓提到杨定二字;他要的,本来就是这支可以为他复仇的十余万兵马!
外面还隐隐有着此起彼伏的暄闹,但碧落已经懒得出去看,就如懒得回到她和慕容冲那安寂如死的帐篷中一样。
她静静地靠在案边,默默守在杨定身边,看着他年轻英挺的面庞,虽然不若慕容冲那般清美无双,却也有着柔和美好的线条,端正俊朗。他清醒时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温煦如阳光,一次又一次地,莫名让她心安。
杨定碧落喃喃地唤着这个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模糊地便想起,当日在淮北的山dòng中,他也曾这般昏迷着,却下意识地如婴儿般靠向她,抱住她,甚至她也曾那般抱住他的头,抚着他的脸,努力将自己身躯的温暖传给他,唤出他的生机和活力。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一)
她忍不住,便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额。
这时杨定微微一侧身,居然避过了。
碧落迟疑时,已见杨定已睁开眼,却没有望向她,只盯着那褐huáng的帐篷顶,嗓音如被锉刀挫过般钝哑:回去,回去休息吧。我很好。
碧落收回手,沉默地坐着,好久才道:冲哥该还没有回去,我多陪你会儿罢。
碧落,你的冲哥早晚会回来,便是不回来,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杨定轻轻地嗤笑,弯起的唇角在摇曳的烛火中并不明晰,若有一层灰暗的轻纱笼着,连那笑容也显得不真切了。
碧落皱眉:你在赶我走?
杨定的眼眸依旧没有转向她,只是淡淡道:我不赶你,你呆会儿还不是要走?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盼你还我清静。
碧落听得到自己的吸气声,吸入肺腑的空气,似着了火一般,在胸腔间燃烧着。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纤薄如花瓣的面容在烛火里飘浮不定:哦,原来我错了。我原以为你希望我陪着你。
杨定终于回过头,眼看她垂了头,走到帐篷口,忽然轻笑一声,自嘲道:不必难过,我比你更蠢。我原以为我们是一体的,有着骨血相融般的qíng感,可事实上,只是我的血ròu长入了你的身体。所以分割开时,痛的只有我。
碧落顿住脚,心跳啪地重重跳了一下,似也和脚步一般停顿住了,却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杨定目前是怎样的神qíng。
但杨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淡然:自然,一切与你无关,你一直是原来那个云碧落,从未变过。但我请求你,让我安静疗伤吧!
他不确定地低低道:想来,我也会是原来的杨定。我只要一点时间,一点时间而已!
他说着,居然笑了,却笑得太急,呛着了,侧过身来咳嗽,牵动了伤处的疼痛,连那咳嗽声听来都是那等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步,吓得周围的亲卫忙奔过去,劝慰的劝慰,倒水的倒水。
碧落的脚下浮软着,向前踏了一步,连遍是沙石的地面也似浮软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可便是那样软软的步伐,她居然也能跑起来,并且跑得飞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shòu在追逐,惊慌不已。
东晋太元九年,苻秦建元二十年六月,燕将高盖、宿勤崇联合中山王慕容冲等发动兵变,杀济北王慕容泓,扶立中山王慕容冲为皇太弟,设置百官,随制行事。
燕军在原地整顿了七八日,待一众将领谋臣位次排定,军心渐稳,方才准备拔营出发,开往长安。
此时,杨定伤势虽未痊愈,却已无大碍,遂告辞而去。
高盖因扶立皇太弟有功,已升作尚书令,心知杨定再延宕在燕军之中,的确很不合适,即便慕容冲不去计较,他自己也该有些避忌了,遂禀知了慕容冲,第二日便送他离去。
因前日刚下过几场bào雨,杨定出营那日天气甚好,又不算太过炎热。高盖亲自瞧了为他备下的饮水gān粮等物,又亲送他到前方路口,眼见古道迤逦,高柳乱蝉,这一去,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更不知是否兵刃相向,不觉黯然长叹。
杨定跨于马上,扬眉微笑:义父,若你觉得日后孩儿可能会成为您的绊脚石,现在便令人将我一刀劈了也不妨。
高盖叱道:你小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杨定由着马儿在原地踱着,笑道:义父其实也明白得很,孩儿说的,都是实话。
高盖神色一黯,笑容有些发苦:是实话。其实当此乱世,谁也说不准前面的路是怎样的,或者你的选择是对的吧?
杨定望向远方山川翠色盈然,叹道:无所谓对或错。我只盼着能尽快帮助秦王把北方安定下来,恢复到之前的太平盛世。只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机率可以成功。
这大秦,曾经百姓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的大秦,已经风雨飘摇,四面楚歌。南有晋廷,东有后燕,渭南慕容冲,渭北姚苌,犹如四把尖刀,早将这曾占据了七成天下的大秦王朝割得四分五裂。
高盖将马儿驱上前一步,拍了拍杨定的肩,柔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乱世之中,能兼济天下固然好,若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退步,以求独善其身。这些道理,你都是懂得的,不用我再教吧?
杨定莞尔:义父放心,胸无大志的人总会活得长些,危难之时,孩儿自会设法全身而退。当真无路可走时,或是投奔义父,或是隐身山野,未必不能快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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