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慡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 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 用来cha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cha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huáng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yù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苏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后宫-甄嬛传Ⅱ 第四十六章 - 巴上夜雨时
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xing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发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xing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qíng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日,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日,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qíng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qíng,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仆仆不去的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都被轻染成了他唇齿间含笑的一丝温默。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qíng节,他的口齿极清慡,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发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qíng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日,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yù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qíng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qíng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为成为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岁月,便是要在这朱红宫墙脂粉队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这样一条漫漫长路一路茕茕而行,直到我jīng疲力竭、直到我被命运的眷顾抛弃、直到我终于被新的红颜淹没。等待我的,永远只有两条路,得宠,或者,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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