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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yù醉,只叫人骨子里软苏苏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jīng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jīng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cha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首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yīn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发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jīng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发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bī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
    远远身后陵容亦求qíng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qíng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qíng,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qíng,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qíng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qíng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rǔ的境遇。她一言不发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bī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bī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làng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发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xing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qiáng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yīn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ròu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发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gān,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xing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yīn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yīn阳殊xing,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yīn以柔为用,男以qiáng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gān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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