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yīn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chuáng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qíng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qiáng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qíng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chuáng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发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xing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
(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
(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chuáng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 》,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jī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qíng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
后宫-甄嬛传Ⅳ 2.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慡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便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gān,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jiāo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qíng,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jīng明gān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fèng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 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jīng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cha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qíng,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chuī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qíng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jiāo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rǔ。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糙huáng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xing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qíng全jiāo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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