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huáng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
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的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发。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láng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shòu,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xing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发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语,然而那神qíng,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qíng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làngcháo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chuī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qíng韵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chuī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qíng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chuī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dàngdàng的笛声中入睡的。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bào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bào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bào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bào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
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qiáng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qíng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qíng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bào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chūn,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裏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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