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huáng、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晦暗yīn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chuī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jiāo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qíng郎呀恩qíng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qíng,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dàng,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糙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yīn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jiāo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dàng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我脸上一热,越发口不择言。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
是因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jīng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jīng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发,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qíng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dàng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dàng的人。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qíng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dòng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慡。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
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我低首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qíng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
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这孩子是个重qíng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qíng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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