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yù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慡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慡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 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qíng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qíng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chuī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chūn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rǔ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qíng,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chuī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qíng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chūn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qíng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bī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qíng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qíng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qíng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qíng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1)、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全诗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携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儿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织女的角度写出与牛郎的思念之qíng。
后宫-甄嬛传Ⅳ 28.秋夕(下)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gān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qíng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别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qíng样子,也是个xingqíng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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