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我眼中一酸,qiáng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qíng,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
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rǔ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1),六弟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qíng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yù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rǔ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rǔ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jīng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只听一声娇啼,却见安陵容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先扑了上来,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陵容早年已册封为贵嫔,却只以安为号,她却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我与傅如吟的相似而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如此声势迎我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xing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qíng来。
陵容恍若未觉,益发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玄凌的宠妃,一时不能发作,更是尴尬。端妃冷眼片刻,缓缓向我道:莞妃气色不是上佳,今日劳累,更不宜站在风口说话,合该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为我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见眉庄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贵嫔可欢喜过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宫吧。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未央宫,赐妹妹为柔仪殿主位呢。
安陵容温婉一笑,娇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未央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陵容生如huáng鹂滴沥啼啭,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莞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陵容忙低头道: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来了呢,总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后宫-甄嬛传Ⅴ 九、未央旧客
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qiáng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yù迷醉。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可当不没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cha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chuáng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jīng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yín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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