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宁小小的心胸里有了大不敬的志向。他立志要苦读诗书,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却不是为本朝皇帝,只是为了做九皇子的臣子,为他建功树业。
殷家势弱,又无实权,和皇家亲近的机会不多。他无论在诗书上如何苦下功夫,藏龙卧虎的京城里也都难得仲永之名,故而这么多年来,九皇子对他以礼相待,却也算不上青眼有加。
在仰慕九皇子的这么多年里,刚才这句话算是罕见的、顶窝心的话了。
可那又能怎么样,他就要嫁到塞北,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他和九皇子之间,无论是青是白,谁对谁错,都是摔粉碎的一团玉璧,再也分不出正反两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殷宁,从此刻起,你再也不许掉一滴眼泪。
九皇子走出房门,看到廊下整整齐齐跪着一排宫中喜事嬷嬷,负手踱步到其中一个身前。
“安排好了没有?”他脸上的表情和刚才跟殷宁说话时截然不同,眼角眉梢再无一丝暖意,全是冷漠算计。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嬷嬷连连点头答应,“那本子已经塞进马车,公子的坐榻之下,待出了玉啸关后,自然有随车侍从提醒他看。”
“不必太过刻意。”九皇子皱了皱眉,压下胸口隐约不适,“马车......弄舒服点儿。”
“是,请皇子放心!”
他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映着殷宁影子的窗扇,决绝地转身离开了殷府。
殷宁被人催着,如儿时跟父亲去那庙会上看到的皮影戏一般,身不由己地穿戴一身繁复古怪装束,往正堂去。
他走到天井照壁那儿,跪了下来。
“父亲,儿子不孝,无功于才名清声,身销于蜿蜒龃龉。这一去,怕是毕生不得再见。您白白养育孩儿一场,就权当我,当我死了吧。”殷宁深深地磕在青石板上,手指扣进了其上经年的青苔中。
殷御史匆匆自堂内走出来,殷宁远嫁的旨意下来不过两三天,他的头发竟也白了一半。
他看到伏在地上的儿子,那是亡妻当年拼了命生下来的。自小就比旁人多病多灾,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身子骨渐渐地算是结实。
贵妃身边的太监来传旨的时候,他险些撑不住趴在地上。反应过来后他连夜求见皇上,却被宫中侍卫拒之门外。
时常打点的内监那边也多推说身体抱恙无法尽力,殷御史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决定的事,怕是改不了了。
塞北是大熙朝堂上人人惧怕的一个字眼,无论是先皇还是当朝天子,均苦塞北久矣,到了如今,勉强靠几位大将军守着边关而已。
只是再骁勇的大将军也有老的一天,大熙接连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此时江南水患耗得举国无饷,如何有余粮供于镇守边塞的大军?
从古至今,若能嫁一人平几天战乱,总是不亏本的买卖。
任他殷御史一介老朽撞死在朝堂之上,殷宁也是必然要被扔到塞北,去填这个大窟窿的了。
殷御史老泪纵横,看着儿子趴在冰冷的地上向自己行礼,如同在心窝子里剜肉出来。
“好孩子,快起来。”他弯下腰去扶,旁边的一应侍从也连忙上前扶起殷宁。
“大哥哥,大哥哥!”一稚子童声从后面传来,靛青色的一团小人儿马上就冲进了殷宁的怀里。
那是他继母常氏生养的小弟弟,殷荣。
他才六岁,在这家里,最喜欢缠着殷宁,见殷宁外出上学堂,也吵嚷着要跟去。兄弟俩虽同父异母,但兄友弟恭,如同同胞兄弟一般。
“大哥哥,母亲说你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殷荣一张小脸白白胖胖,皱得跟包子一样,“你要去哪里,荣儿也要跟着去!”
殷宁心里酸楚,几乎落下泪来:“荣儿乖,你还小,等你、等你大了,哥哥回来接你好不好。”
这小孩子泪眼汪汪地揪着殷宁的衣袍:“这是什么玩意儿,不好看,大哥哥不要穿它!大哥哥没有新衣服了吗,荣儿那里有祖母赏给的金叶子,荣儿给大哥哥买好看的衣服穿!”
殷宁倒是被他逗得心头阴云散去几分。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就看到殷荣小嘴一咧,放声哭道:“他们都说,哥哥以后会吃不饱饭,不给穿衣服,还要干粗活,呜呜呜呜呜!”
殷宁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心地看身边宫里派出来的那些人,有一位个子较别人高许多,眉毛浓黑、长相凶神恶煞的侍卫,果然面露不悦之色。殷宁怕传到皇帝耳朵里,让殷府遭难,故意严肃道:“荣儿不许胡说!”
殷荣不敢哭了,只是默默地流泪。他本身就生得可爱,殷宁宠了他六年,看到他这么委屈的样子也不是不心疼。
“大哥哥要去天高地阔之处,不必再上学堂被先生打手板,还能骑马,在草原上飞快地追兔子呢!”殷宁哄他,同时看向那个侍卫,见对方面色稍霁,这才放心。
“殷公子,咱们该启程啦。”管事嬷嬷提醒道。
殷宁把弟弟交给上来侍候的丫鬟,向父亲又磕了三个头,在家人强颜欢笑的目送中上了马车。
去塞北路途遥远,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所以马车倒也宽敞舒适,布置着厚厚的棉垫,不算折了面子。
殷宁是战败和亲,身后遥遥跟着一条街那么长的大木箱。
说是嫁妆,实为求和。前些年的慕云公主去和亲云南王,起码还有皇家身份可靠,再怎么说云南王也不敢怠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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