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借坡下驴,“也罢,傅淼既不能处理公务,不如泗州事先由贺大人暂摄,盛磊从旁协助,待小贺大人醒转,再请他代刺史一职。”
贺熙华是泗州长史,本就是仅次于刺史的二号人物,由他暂代倒也名正言顺。
“如此甚好。”贺熙朝满意地点点头,因贺熙华伤势而生出的阴郁倒是淡了几分。
他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安保良已经到了,我去迎他,沈大人辛苦。”
沈临笑笑,拱手道:“贺大人才是劳苦功高。”
看着贺熙朝走远,沈临又枯坐了会,方起身,从侧门悄悄潜入后山,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山洞旁寻到孙熊。
“臣沈临参见陛下。”沈临上前便拜,被孙熊扶起。
时间紧急,孙熊无暇也无心与他寒暄,“所以确实有一伙人假托朕之名义,在朝中结党营私……呵,结党也便罢了,虽说君子无党,可历朝历代,哪朝无党?最骇人听闻的是,为了党争竟做出扒堤泄洪之事来,哪里是清君侧、为民请命,这分明是祸国殃民,置朕于不仁!”
“确是如此,据臣等粗略计算,淮南道有二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四万多余屋舍坍塌,千亩良田毁于一旦,牲畜损失不计其数。”沈临垂首禀报。
孙熊阖了阖眼,“耸人听闻!此人反贺党反得良心泯灭、人性全无。”
“陛下尚未亲政,明面上又仍在桐宫。上次陛下发下明旨,贺党定会派人前去云中查看,陛下行迹定然暴露。陛下之后有何打算?”沈临迟疑道,“是否需臣伴驾回京?”
孙熊摇了摇头,“不必,他们早就知道朕不在云中,贺熙华对朕的身份亦早有所觉,只是不知旁人是否清楚。”
“旁人不明,但臣观贺熙朝行止,他并不知晓。”沈临笃定道,“臣猜测贺熙华并未告知其余贺党。”
孙熊想了想,一笑,“确实像是贺熙华做出来的事,既然他们不知情,朕便继续在临淮待着,且看朕中没中这个举人,若是中举了,朕还得回长安赴试不是?”
沈临哭笑不得,却又隐隐觉得此法不错,便道:“大将军以陛下不肖放逐陛下,群臣众说纷纭,皆不知其间内情。如今勋贵士族摸不清底细,均在观望,若当真贺党生出反心……”
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正是斜阳萧疏时候,孙熊负手伫立,侧脸被映成一片彤色,沈临惊异地发觉少年天子在这苍茫天地间,竟乍然长大了。
“彼时朕将满十六岁,然而大将军不愿轻易放权,不论是外朝还是内宫,均有人向朕进言,让朕给大将军加封。”
“臣也听闻过此事。”
孙熊勾唇,“朕想着贺氏毕竟也是后族,大将军辅佐朕七八年,给个虚爵也无不可,朕便爽快地答应,要给大将军一个三代不降等侯爵,须知我朝开国功臣方有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譬如令祖、开国宰相沈觅也不过封了广陵侯,他贺鞅何德何能?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封侯的诏书朕还未发给中书省,竟然又有贺党上书,要给贺鞅加九锡!朕将那奏折留中不发,贺鞅不得不自己辞让,可若是朕当时就同意了,是否三推四让之后,他也便坦然受之了?”
“纵观历朝历代,若是受九锡者,十有八九必篡大位。”沈临精通国史,娓娓道来,“就我朝而言,德泽年间的史党、孝宗年间的邓党,都曾受过九锡。”
“还有文圣皇后也受了九锡。”孙熊好意提醒,“文圣皇后从头至尾,未有半点谋逆之心。”
“正是。”沈临腹诽,当着皇后兼着宰相,太子又是自己所出,自己反自己么?文圣皇后又不傻。
“九锡之事就此作罢,贺鞅拿腔作调,太后却对朕冷淡起来,”孙熊苦笑,“直到承明十年,群臣进谏,请朕大婚。朕便看了看秀女的单子。朕彼时想挑作皇后的是御史中丞孟平的女儿,孟平出身寒门,非勋贵非士族,在寒门中颇有声望,更忠心耿耿,绝非贺党可以笼络。孰料,贺鞅也为贺熙朝看中了她,就令礼部重拟了个单子,你猜如何,礼部选定的元后人选共有五个,三个姓贺,还有两个母亲或祖母姓贺!朕当时也是没按捺住性子,去了太后的寝宫……”
当时皇帝如何顶撞的太后,如何将一手抚养扶持他长大的太后气的大病不起,种种细节,仿佛有人亲见般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朕确实因一时激愤对太后不敬,这点朕无可辩驳,”孙熊语带讽刺,“沈大人可知朕是如何对太后不敬的?”
不待沈临回答,孙熊自顾自道:“朕愤然离去,随即取了母后的灵位,质问太后为何在去年祭祀时不执妾礼。当场太后便捂着胸口倒在榻上,宣了太医。”
他的神情颇为无奈,“紧接着国舅殿中监贺鞘就跟着太医来了,这事也就这么传了出去。第二日,大将军佩剑入殿,后来的事,也不需朕多说了吧。”
沈临沉思道:“非要以此说贺鞅要反,倒也不算证据确凿。”
“朕倒是觉得,”孙熊忽而闻到一阵幽香,转头就见一旁有一支桂花开的正好,不由伸手摘下,“此番或许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可让贺鞅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换个人辅政,朕依旧还是那个皇帝,可若是没了朕,于朝堂他不能得人心,于乡野他不能安社稷,就是这皇位给了他,他坐得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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