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洛衡非常年轻,怎么会落下这么严重的旧伤呢?
言君玉正想着这问题,那边郦玉已经点了灯过来,还倒了茶,洛衡从病榻上坐起来,他本来是十分清俊的长相,瘦得脱了相,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总感觉他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像是春日的风筝,被风缠着往天上飞,下一刻就要脱手而去了。或者古书里写的羽化的仙人,褪去这一身皮囊,化成蝴蝶,翩翩然就飞远了。
怪不得郦玉在他面前这么乖,他一定也很害怕,端茶的时候只是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出去玩吧,让我和言大人说会话。”洛衡轻声道。
郦玉下去时,言君玉还在认真说:“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小言也可以的。”
洛衡淡淡道:“我只是个在教坊司唱戏的,怎么敢这样称呼言大人呢?”
如果换了个人在这里,不管是云岚还是容皓,只要是昨晚在场的,一定会为他这句话心惊。云岚向来以东宫的消息严密而自傲,号称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听到洛衡复述昨晚言君玉说的这句话,一定会把昨晚当值的太监宫女查个干净。
可惜言君玉压根没听懂。
“唱戏的也没什么呀,郦玉也唱戏,但他是我的好朋友,也叫我言君玉啊。”他十分坦荡地答道:“而且郦解元写的戏多好啊,容皓都说戏里有好文章呢。”
微弱灯光中,洛衡眼中神色有瞬间的震撼,都说读书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最后见山还是山,原来识人也是。他视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为大侮辱,原来他才是见山不是山。这少年根本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他完全不避讳教坊司唱戏这件事,因为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也不会因此看低自己分毫。
怪不得东宫那一位,会为了他星夜驰回五十里。不是他看低了自己,是自己看低了他。这世上有许多种玉,有的光华外露,有的却像一块普通石头,越是处境艰难,越彰显他的坚不可摧,耀眼光华。只是世间愚人太多,看不出他的特别。
所以洛衡也就从善如流,道:“那我就叫你小言吧。”
言君玉顿时笑了,眼睛弯起来,他可不是客套,毕竟还是听过郦道永的教诲的,洛衡这么一叫,他就觉得两人亲近了不少,在茶案上往前一靠,认真道:“这样才好嘛。我跟你说,我以前有个叔爷爷也跟你一样,身体不好,不能见光见风,等我放假去问了他的偏方来,给你治病……”
他满心要弄明白为什么洛衡不肯为东宫效力,正想着该怎么提起话头呢,那边洛衡已经主动开口了:“小言刚刚是在问郦玉,为什么青渝没有住在这里对吗?”
言君玉整天听他们说郦道永,也知道青渝是郦道永的字,据谌文说是因为郦道永的祖上来自青州和渝州两个地方,但容皓说,哪里是因为这个,他们家人给他取字时取的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是对他有大期望的。所以后来郦道永和洛衡在一起,又不肯娶亲,家里才会那么失望,要告他忤逆。
但称呼表字是文人同窗之间才做的,洛衡和郦道永关系如此亲密,他为什么还叫郦道永的字呢?难道是吵架了?
言君玉想不通这问题,只得不好意思地点头。
洛衡笑了。
“因为我们在斗气。”他平静告诉言君玉:“不过我们斗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六年前就开始了。小言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言君玉是想知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像是明知道布下面盖着的是危险的东西,但又忍不住要揭开。
好在他向来是很勇敢的。
“想。”
洛衡说了一声“好”,然后从书案下拿出一个小纸卷来,看得出是已经有些年岁了,微微有点泛黄。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字体非常好看,和叶椋羽的也不分上下,而且更多了一股硬气,像是看得出写字人的傲骨铮铮。上面写的是“揽茞”两个字。
“这个字……”言君玉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不太认得。”
“没事,我教给你就知道了。”洛衡淡淡道:“这是六年前青渝传给我的字。六年前,他回江南退婚,被他父亲告了忤逆。正遇上圣上大怒,小言知道圣上是为什么大怒吗?”
那漆黑的帘幕被一点点揭开,露出帘幕后恐怖的巨大怪物,几乎可以闻见尘封的气味,带着冰雪的冷冽。言君玉只是倔强地站着,不肯挪动一步。
“不知道。”
“因为东宫太子与伴读叶椋羽两心相许,两人到了十六岁也不肯议亲,被叶太傅告到御前,当时老叶相已经故去,没有人能缓和局势。东宫少年心性,忤逆君上,圣上不能处罚他,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了青渝身上。那时候青渝的宗族父老已经愿意出面为他作证,江南士族都要上书保他,是我写了一个纸条给他……”
“你写了什么?”
“躔孛,出自易经,是指星辰相撞。青渝看了,知道了,就再也没有申辩过,接受了这结果。”
什么结果呢?自然是一世与功名无缘,名满天下的郦解元,教过几个月的弟子都能考状元,他却困在京城的花街里写着被世人视为下九流的戏词。
“这纸条是他写给我的,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离骚,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他是告诉我,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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