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君玉听得睁大了眼睛,一边的云岚咳了两句,显然是觉得洛衡这样太不敬了,不过太子殿下都只是微笑听着,这斗室中坐着的,也都是东宫心腹,洛衡,她自己,郦道永,容皓……借用洛衡所说,是整个国家最聪明的青年人,连小言也是有着一等一的兵法天赋的,如果他们都不配谈论这个的话,就没人配说了。
“快说快说,我要听。”言君玉连忙凑近他,少年的眼睛在灯光下带着求知的光芒,是勃勃雄心,但却毫无机巧,正应了那句绝巧弃智。
洛衡笑了。
他说话从来深入浅出,而且比容皓更大胆,于是直接道:“小言你看,我们以东宫来比皇宫,比如殿下,整个东宫的人合起来,聂彪掌管东宫侍卫,容皓能联络东宫麾下所有文臣,羽燕然是东宫兵权外放,云岚掌管暗中的力量,他们合起来,一定可以杀掉殿下,但为什么每个人都受他控制,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如果他今天要处死其中任何一个人,甚至他们中的半数,他们都会引颈就戮也不肯反抗?”
言君玉是聪明的,他知道洛衡说的不是东宫,而是永乾殿里那位。侍卫是指负责京畿布防的皇城戍卫营,正由敖仲负责,容皓文臣是指朝中的秦晋二派,羽燕然的兵权是指幽燕三分的燕北王府、幽州和靖北侯,还有敖仲大将军的南召军,不过已经被收回了大半兵权。云岚的位置上,应该是御前总管段长福。他们只要联合起来,可以轻易杀掉庆德帝,颠覆政权。
“我知道了,你说的帝王权谋术,就是要分而治之,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不然就会像宋朝陈桥兵变一样,就算柴家孤儿寡母坐着皇帝位置,但其他将领臣子合起来把赵匡胤推上皇位,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托孤重臣也要选一个皇家亲王、几个不同派系的重臣,还要警惕外戚专权,像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一样杀母留子。而且历朝历代,只要武将勾结文臣,立刻就治罪,不管功劳多大都杀无赦。开国忠臣不能善终也是因为这个,陈三金的死也是这样,对不对?”言君玉这些天总算没白学。
“对,这就是权术,说简单的话就是小言说的这样,用人治人。但王朝一代代更迭,秦朝用郡县,汉朝用儒家和分封同姓王,唐朝又用节度使,宋朝重文轻武,一代代都在不断精进帝王术,术无止境,什么真龙天子都是托辞愚民的。君王唯一的立身之本,就是权术,玩不好就是身死国灭。你看前朝末期的帝王,被太监勒死的就不止一个。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小言发现没有,每朝每代,帝王依靠什么,最后就会亡于什么。所以秦亡于威,始皇帝威仪太盛,李斯假传圣旨,扶苏太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自杀了。唐朝亡于政权割据,宋朝亡于重文轻武,所谓善泳者溺于水,正是阴阳术中说的阳极而阴生,轮回不止……”
“那我们大周的帝王是依靠什么呢?”言君玉忍不住问。
洛衡不答,只是带着一点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萧景衍,太子殿下神色淡然,道:“大周是外儒内法,王霸之道。”
“外儒内法的是当今圣上,儒家是王道,立起一个谁也达不到的圣人标准,天下臣民相较之下都是有罪的。臣子也可以披着儒家外衣,内里各行其是。法家的霸道才是圣上的利器,但也止步于此了。正是因为圣上外儒内法,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才给了我们制造间隙的机会。其实殿下自己就能破解了,老叶相在道学上造诣不浅,殿下又博闻强记,兼学诸子百家,胸怀宽广,大有□□遗风。”洛衡淡淡叹道:“可惜圣上贪恋权术,不然也不需要我们来班门弄斧了。”
外面都说东宫形势如何如何凶险,不然江南派也不会临阵脱逃,但他这么一说,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还是顿时更觉安心。其实他从来没怀疑过东宫会落败,萧景衍身上就有这种特性,不管如何的惊涛骇浪,总让你觉得他就是江心巨石,江流石不转,没有什么能真正击败他。
“权术终究只是技巧而已。”萧景衍见言君玉看自己,眼中带着笑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能为大周御外敌、造盛世、开太平,才是真正的帝王术。诸子百家百川归流,最终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人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罢了。”
不怪洛衡这样夸他,他不过短短两句话,就把所有人从洛衡谈论的那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权术中抽离了出来,仿佛整个皇宫都变得渺小了,玄同甫雍瀚海的那点狗苟蝇营的心机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庆德帝打压东宫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一个年迈的父亲打压自己的儿子罢了,就像是一个家族关起门后的龃龉。真正要时刻警惕的,是门外虎视眈眈的强盗,和如何救助那些正在穷苦中挣扎的底层族人。
言君玉知道,不止自己心中震动,连其他人也因为他这句话,而获得了那种风筝一样高高的视角。就连一边挑灯的郦玉也入神地睁大了眼睛,洛衡苍白脸上更是焕发了火焰燃烧般的神采。
“殿下的目光高远,是我们这种困于机巧琐碎中的人不能及的。”他看着萧景衍道:“我和云岚容大人他们能做的,就是替殿下解决这些琐碎的纷争,至于真正的盛世,恐怕就要拜托殿下了。”
他这话一说,连云岚也有瞬间的触动,洛衡看事情实在太清楚,恐怕连她心里那点委屈也一并点破。她释怀地笑了笑,道:“那么弄脏手的事就由我来吧,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日后诏狱相见,再促膝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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